窗外那棵银杏初生叶子是薄脆的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微光，像少年时欲言又止的心事。每每风吹过，新叶发出簌簌的低语，那声音仿佛有人踩着落叶向我靠近，可我从未转过身去——那些光年里的字句，像深埋的根系，终究未能伸出柔软的须触，探入春日温暖的土壤。

直到另一个季节汹涌而至。

当银杏再次撑开阔大的树冠时，它的影子已经可以在两方书桌间从容游走。有一脉新绿格外特别，竟是两片紧依的叶子并蒂而生，薄薄的叶缘在风的间隙轻轻摩擦——一种秘而不宣的暗号。鸟雀落在枝上，总会向着那双生的叶片投去好奇的端详，风过林梢时，便有更嘈杂的鸣啭滚落。周遭的细枝因此摇曳，整棵银杏树似都在传递着一个秘密：看哪，树心深处，有两片叶子共享着同一缕阳光，同一滴露水。纵使我不断摇曳自己的枝干去辩驳，叶影却只会更深地叠印在一起。风带着流言拂过树梢，叶子们无法言语，却因靠得太近而轻轻颤抖。

后来才知晓，草木的生长原比想象中固执。双叶在雨季里愈发生长，青翠的叶脉似隐秘的河网，在日光下缓缓脉动。一片叶舒展时，另一片叶便随之摇曳，它们的影总在日落前融化在同一个角落。我时常凝视其中一片，看它纤薄的轮廓在夕照里蜷缩——那弯曲的叶梗微微昂起，多像某个倔强又沉默的弧度；某次雨后，一粒澄澈的露珠悬垂于叶尖，将坠未坠的样子，竟恰似一滴被噙住的晨光，摇摇欲坠地，映照着我内心无声却汹涌的潮汐。于是我的影子日日攀上枝桠，默然守护着那片不语的青叶，直到晚自习昏黄的灯光浮出窗子，将树与风一并染成模糊的旧梦。

分别的季节来临得猝不及防。盛夏的蝉鸣忽然被掐灭，空气中浮动着尘埃离散的预兆。双叶的茎脉不知不觉已然发黄，彼此疏离成脆弱的姿态，连摇曳时也是各自拂动，再不沾染对方的形状。最后一场雨后，一枚叶子悄然坠落，被路过的风卷进我的书页；另一枚独自在枝头悬留数日，在某次大风之夜终于也消失不见——后来有晚霞弥漫的黄昏，我看到它枯槁的轮廓静静夹在那本厚厚的《植物图鉴》深处，像一个标本般恒久地躺着。我站在夕阳烧灼的廊下翻捡书页，指腹抚过叶片网状的脉络，指尖分明触到一些未能传递的细密音节正沿着叶脉蜿蜒生长，却永远无法拼合成一句完整话语了。

毕业多年后重归校园，老银杏的枝干比记忆里更显苍虬。再没有双生的叶子于其上停留。某个凉澈的清晨，我在树根处拾得一枚褪色的单叶——它边缘微卷的弧度莫名熟悉，背面依然清晰印着纤细的脉络。指尖摩挲处，竟有某种温柔的凹陷在叶缘停留。那印记似吻痕，似泪迹，更似少年时不曾出口的诗行中某个失落的韵脚。我将它置于掌中，那些静默一季的脉络忽然浮凸于日光下，纤毫毕现如同伤痕，又恍若文字。原来有些感情不是被遗忘，而是在各自辗转的年岁里风干成标本；无法言说的，终究比说出的更为恒久。树上的双叶飘零于不同的泥土，夹入不同的书册，像两张未曾寄出的短笺，隔着苍茫人间，各自诉说着同一场无声的雷雨。

银杏树的年轮在我离开的那天显得无比深刻。一阵秋风刮过空旷的庭院，我看见最后几片叶子倔强地抓住枝桠，枯槁的筋脉迸出迟暮的力度。它们即将落往未知的大地，带着整个夏天未曾说出的秘密，而我终于对着簌簌而下的叶雨轻声道：“请原谅那声未能抵达的叹息。” 风骤然停息，整棵银杏陷入巨大的寂静，仿佛天地都在回应这从未启齿的心事。日光流泻而下，我忽然看清了叶背细细的纹路：那是时光亲手刻下的信，写满了未递的情深，与未曾枯萎的绿意。

青荫并影未敢言，各自西风各自寒。一叶书痕栖故枝，拾来秋雨已微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