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又称“小人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对其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承载着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那时没有电视，电影也很少见，文化娱乐活动十分匮乏，加之当时很多大部头的文学名著都以“小人书”的形式改编出版。可以说，这些“小人书”对那代人的知识储备形成、艺术素养培育乃至人生观、世界观的塑造都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记得当时“上海人美”的“小人书” 以品类丰富、绘画精美而最受欢迎，从而成为连环画的“大本营”。尤其是戴敦邦、程十发、刘旦宅、贺友直、汪观清等画家，在当时可都是拥有无数粉丝的“红人”，丝毫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和“网红”。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画皮》《聊斋志异》《孔乙己》《阿Q正传》等“小人书”享誉画坛，后又成为当代海派绘画代表人物的程十发，其实还有过一段银行职业之缘。

  结缘金融

  程十发 (1921年-2007年)，名潼，上海松江人，斋名曾用“步鲸楼”“不教一日闲过斋”，后称“三釜书屋”“修竹远山楼”；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美协副主席、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生前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国家画院院务委员、上海文联委员。

  出生于江南水乡松江枫泾的程十发，祖上三代行医，其父雅好丹青，故其幼年即接触书画，启蒙于《芥子园画谱》。18岁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师从吴昌硕弟子王个簃先生，毕业那年还在上海大新公司举办了个人画展。可没想到，就在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欲以艺术安身立命之时，他却发现靠画画竟然养活不了自己。面对家徒四壁的困境，为养家糊口，他经人介绍进入了当时刚刚成立的上海工业银行（1946年创设于上海，负责人陈滋堂）做一名小职员，起先在柜台做业务，后银行主管发现他有绘画特长，就让其兼画一些商业海报，做一些橱窗设计之类的工作，也算人尽其才。可未曾想，正当他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衣食无忧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却改变了他的人生命运。由于治疗需要，他不得不忍痛辞掉了银行的工作，回家静心疗养。

  贫病交加之余，程十发只能“重操旧业”，通过画“小人书”来赚取家用，维系生计。直至1949年上海解放后，进入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任美术创作员，程十发的境况才有所好转。可以说，早年的苦难、生活的艰辛造就了他勤奋、执著、达观的品性。

  “程家样”式

  作为当代海派艺术集大成者，程十发所作无论人物、山水、花鸟、走兽、鱼虫，还是连环画、插画、年画、宣传画、书法等都堪称一流，尤以个性鲜明的国画人物饮誉画坛。他在人物画创作中，不管是历史题材，还是现代题材，都善于糅合古典、民间及生活感受与个人情怀，以高雅超逸的古典美、幽默亲昵的民间美和回肠荡气的生活情趣，极大拓展了国画的审美空间，丰富了国画的表现手法。

  在近现代画坛上，有两位画家擅长画少数民族人物，有“北黄南程”之称。“北黄”指北京的黄胄，“南程”则指上海的程十发。如果说，黄胄以西北少数民族生活为主体，将素描速写的笔触与边塞人物相结合，形成了广袤粗犷的画风。那么，与之交相辉映的，则是程十发那富有南方文化智慧性、幽默性、温和而又充满柔情之画风。1957 年，他曾赴云南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体验生活。此次云南之行，使其在艺术风格上产生了质变，并逐步形成了独特的笔墨语言，被誉为“程家样”。在实地写生中，少数民族的手工艺品和风土乡情，激发了程十发无限的创作热情，从《泼水节》《瑞丽江边》《傣族赶摆》到连环画《菠萝飘香的季节》都充满浪漫的生活情趣。根据西双版纳傣族民间长诗改编创作的连环画《召树屯和喃婼娜》，是其水墨连环画中的巅峰之作，画面中除大量采用取材当地的傣族服饰、刀具、乐器、傣族竹楼等少数民族风物元素外，还大胆采用西画构图法及电影摄影场景，使画面内容更丰富，构图更奇特，人物更生动，堪称“程家样”代表作。

  众所周知，人物画往往需要配景，或山水，或花草，或动物。程十发尤喜作羊和鹿，犹如徐悲鸿爱画马，黄胄常画驴。他笔下的羊和鹿，既重“型”，更重“趣”：不仅画出了羊与鹿的姿态，而且物随心动，根据画中人物的身份、心态及所处环境不同，每只羊每只鹿的表情都不尽相同，颇为传神。无论是《北海牧羊》中那些围在苏武身边，或张嘴、或抿嘴、或睁目、或闭眼的羊群，还是蕴含“少女怀春，鹿唏嘭嘭”意境的《麋鹿图》《少女与鹿》中那些温存而悠然的小鹿，都看不出丝毫受人驱使或被人驾驭的痕迹，人与动物、人与自然是如此之和谐，充满着惺惺相惜、平等共生之情趣，艺术家对美好生活的赞颂与憧憬跃然纸上。

  从其诸多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到陈老莲的影子，又能品到徐渭、八大、石涛和华新罗等人的韵味，更妙的是还可以体验到唐三彩、敦煌壁画等民间艺术和手工艺品的气息。这不但使其绘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同时也让他与其他画家在面貌上拉开了距离。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林墉赞道：“中国美术百年必有程十发一席。程十发模式是唯一的。巧，是大巧，是大智大家。浪漫、幽默，多浇血者多开花，趣味之山，因风而动，能知民间艺术者，才有天趣心，能令人笑笑者，才是真大师。”

  “小人书” 大事业

  程十发最为人熟知和称道的，无疑是他的连环画作品。作为当代连环画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一生共创作了30 多部连环画，如《野猪林》《葡萄熟了的时候》《毕加索的和平鸽》《冬天和春天》《东郭先生》《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孔乙己》《画皮》等。其中，《儒林外史》前后创作时间达3年之久，共作插图100余件，后定稿时仅选择了其中的20 幅最优之作，该作品曾获华东地区书籍装潢一等奖，并获德国莱比锡国际书籍装潢银奖。此外，他创作的美术动画片《鹿铃》在第13届莫斯科电影节获最佳动画片奖。

  针对当时很多画家看不起或不屑于画连环画，认为这是“小儿科”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论调，程十发则以为：“根据自己几十年来学习绘画的艺术实践，得出的体会却正说明画这种画是最好的锻炼。不仅可以提高艺术技巧，而且也可以提高艺术创作的思想水平。因为它迫使你刻苦地画大量的人体素描和速写，迫使你深入社会生活去写生、搜集创作素材，也迫使你认真阅读中外古今的优秀文学名著。我自己觉得这样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才使我的艺术创作逐渐有所进步。”

  以画入书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程十发的书法亦别开生面、独具个性。他将水墨画的技法运用到书法上，并大胆地打破了篆草隶楷的界限，各种书体的笔法彼此交错，字法相互杂糅，突出线条的多姿，追求章法的绮丽，而不斤斤计较于通篇的一致性，初看似有杂乱失调之缺憾，细品实有浑然天成之大美，具有强烈的形式感和趣味性，与“扬州八怪”代表人物郑板桥的“七分半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如此，其书风与以“二王”为宗的传统文人书法拉开了距离，被誉为“画家书法”。其不少精品佳作就是“以画作书、以书为画”，画中有字，字中有画，和谐辉映，相得益彰，意趣清冽，境界不凡。

  更令人称道的是，他在75岁那年（1996年）将自己毕生珍藏的122 件古代和近、现代名家书画作品全部捐赠给了上海中国画院，这在艺术早已商品化的时代无疑是一项壮举。其无私的人品、艺品，在人们心中变得更加高大与伟岸，而那些难以估价的作品亦将为人们珍而藏之。

  走笔至此，笔者不胜唏嘘。试想当年，如果程十发没有患那场病，或病愈后又重返银行，那么很可能捧着“金饭碗”一路笃行，成为一名颇负名望的银行家。真若如此，今天则会少却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本版图片 博巍）

程十发《少女与鹿》(扇面)

程十发《阿Q 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