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面孔》:以笔记体写闪烁着光芒的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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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1-04-12 09:26:10
2021年3月,世纪文景推出了作家东君的最新小说集《面孔》。
《面孔》的写作从2015至2020年,这本书中收入了《面孔》《拾梦录》《异人小传》《卡夫卡家的访客》四篇带有笔记小说特点的作品。同名篇目《面孔》共包含300余则叙事文字,长则数百字,短则数十字,是寥寥几笔的人物速写。
《面孔》
东君介绍:“《面孔》源自《世说新语》这一脉传统,我就是想用这种既古老又现代的方式记录种种世相。一段文字,常常是由一个词、一个意象或一句话生发开来的。记事之外,我也下了点功夫寻求一种内在的气韵。”不同于《世说新语》中的名人高士,出现在《面孔》一书中的,是面呈异相的人、行为怪诞的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人、默默无闻的诗人……他们都是湮没于历史的无名者。比如《卡夫卡家的访客》虚构出了一群晚明诗人,他们写下了一流的诗篇,在世之时自绝于仕途,并由此归入一个沉默、孤绝的群体。东君从卡夫卡的文字里读到了他们的面影,把他们一一召唤出来。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吴俊评论道:“《面孔》以中国笔记为体,融汇世界现代文学的观念涵养,成为当代文体破界的创新之作。文体的破界和不确定性是东君对这个时代的写作所尝试贡献的一种新状态。”《十月》主编陈东捷认为东君的小说有着很好的阅读舒适度。“这得益于他对中国传统叙述方式的化用,因为传统的语言方式隐含着千年传承的集体无意识,根植于我们的血脉。”
最近,《面孔》的新书发布会在京举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评论家徐晨亮、《面孔》作家东君进行了对话。
东君
“无用而灿烂的知识”
本次对谈的标题为“夜航船上,微语敲窗”,东君从《夜航船》这本书开始讲起,他说:《夜航船》是一本类书,相当于《幼学琼林》或者《龙文鞭影》之类的书,后面两部在古时候都列为蒙童的读物。《夜航船》的文笔更好,里面既有掌故,又有典故,文学性也更强一点。
“《面孔》中有一部分文字确实可以读出和《夜航船》相似的清谈的味道,清谈是古雅的说法,聊天是通俗的说法,我们温州也有一个相同意思的词,既通俗,也很雅致,叫作温州散讲,有散淡讲来、东拉西扯的意思。我小时候时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到了晚上,村口一间小店露出一点灯光,几个人就在店门口、榕树底下开始散讲,天文地理,草木虫鱼,阿猫阿狗,各种知识都有。”
“举个跟我《面孔》里面有点相似的例子,他们说人里面有三种讨厌的人,第一种叫灯遮,意思是你正在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个人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把灯光遮住了,导致你看不清;第二种是棋戳,下棋的时候他老是教你这样走那样走,也很讨厌;还有一种,叫恶催,就是你如厕的时候他在门外不停地敲门。总之,他们能把各种各样的人物讲得十分生动,在我的小说里,的的确确也有这种民间人物的影子。”东君说。
徐晨亮谈道,我看有人形容《夜航船》,“无用而灿烂的知识”。张岱在《夜航船》的序里写,“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这种有意义和无意义、有用和无用之间的这样一种转折,其实特别有意思,可能也是传统文人里面现在变得很稀少的。
时间、地点其实都很模糊的无名者的故事
徐晨亮介绍,东君是一位很有个人风格的作家:“他的题材甚至他的题目都是非常有辨识度的。比如他的‘东瓯小史’系列,里面有《苏薏园先生年谱》《钱云飞考》这样的题目,包括他的《述异记》《苏静安教授晚年谈话录》,这样的小说标题一听就很特别。他的小说语言也是独树一帜。”
徐晨亮例举了《面孔》中有趣的短则:
271则:他是船难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从那以后,他每晚都要在村口大吼三声。有人问他妻子,他为什么要吼叫?妻子答,他要证明自己还活着。
144则:有人在洁净的空气里反复搓着手,他喜欢看远山的姿影和女人的肩胛骨。
172则:“有一个放风筝的人,突然掏出手机,好像在跟天上的某个人通话。”
东君谈到自己写作时说:“小说要有意思,还要有一点意味。有意思就是情节、细节做得好,有意味是语言要做得好。还要有意境,意境可能就更深入一点,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状态。我有些文字还真是受了俳句影响,比如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樱花飘四方,落在鲙鱼和酱汤」。一个是雅的东西,一个是俗的东西,忽然这两个意象结合一起,就很有意境。我是有意识地营造一种有意境的味道,确实有意在做。有些句子好像没什么意义,只是一种姿态,也不追求什么情节。”
关于书中的内容,东君说,《面孔》中写的是一些无名者,时间、地点其实都很模糊的。“其实很多人写过类似的片段式的文字,但是每个人的写法都不一样。我写这种片段,起初还谈不上有自觉意识,后来就有意识地给自己设定限制:一、人称,我是用第三人称,这也是小说叙事经常采用的一种视角,这样我就可以尽量作客观呈现,不作主观分析;二、字数上有所限制,每篇大致相等,有些故意拉长一点,但不超过500来字。三、内容上做了限制,我只写一些无名者。四、语言方面的限制,我虽然在写作中加入诗性的元素,但我还是尽量不让语言写得过于诗意。”
“我着重谈谈我这本书的语言特色,有时我想,我们能不能写出一种像唐诗这样短小而有意境的小说来?如果意境是往深处走,那么,我们通常说的意义就是往高处走,比如,有的小说可能只是写生活的表象,但也可以往高处走,写生命的意义。但是反过来说,没有意义也是一种意义,我也写一些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的文字。我创作这些短句的时候会给自己设定种种限制,看似随意,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点小讲究。就像速写一样,看似抽象的那一幅,大家却忘了之前几易其稿所付出的匠心,可见随意里面还是有讲究的。”东君说。
李敬泽说:“《面孔》中有些片段,读到那一刻,心里还是会一动,比如东君写到一个人喜欢听女人梳长发的声音。当你读那一小段那个瞬间,那个声音一定是能够被听得见的,你可以想象一下听着女人梳着长发的声音。其实你说有什么意思呢,在人生中忽然有人告诉你梳长发还有这么好的声音,知道一下也蛮好的。”
谈到《面孔》中的最后一篇小说《卡夫卡家的访客》,李敬泽说:“如果我要给这本书起名,我可能就给它起《杨补之先生的笔记本》,假设卡夫卡的那个访客杨补之先生活到现在,或者穿越到现在,前面就都是杨补之先生的笔记本。”
东君说:“这篇小说也蛮有意思。我们那边民间确实有一些天才式的人物,他们在某个艺术或手工艺领域内应该算得上是很有造诣,但因为时势,或个人原因,不太被世人认同,最终也就默默无闻。我就想写这类人,这些像卡夫卡似的人物,卡夫卡的《八本八开本笔记簿》里面有一篇文章记述中国人来访的经过,我就是把原文照抄下来的,这一小段引文是真实的。这个小说里除了卡夫卡是真的,其他的人物都是虚构的。”
“抓住一瞬间的某种动态”
李敬泽说,每当我们把一个文本设定为一个小说集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已经设定了一个可以一二三四地对它加以论述的那样一个文体秩序,文学的、艺术的秩序。
“有的时候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也挺难的。自五四新文学以后,我们比照西方文学,建立起这么一套秩序来,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反正就那么几个格子,你自己把自己往里放,有时候放不进去,一定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伟大的鲁迅先生,当他不写短篇小说之后,他自己发明一个格子,我把我那个根本没法装的东西都装在一块,叫杂文。”李敬泽说。
东君回应:“古代所谓的小说——我指的是唐传奇以前的小说——跟现在我们定义的小说还是不一样的,它的文体概念是相当模糊的。明代的胡应麟把小说分为六种:志怪、传奇、杂录、丛谈等六种,这些都可以归入小说。反观《面孔》,好像也没什么边界,只能说是小说前的小说,或者说成写意文。”
“有人说我的文体像有点像《世说新语》,有些人说它像《酉阳杂俎》,有些人说像《聊斋》,我也受了街拍的一些启发,尤其是看到森山大道的作品,他拍的画面大都是颗粒很粗的,模糊的,晃荡不安的,但他抓住了一瞬间的某种动态,捕捉的就是那个瞬间给人的一种视觉冲击力。”东君谈道。
李敬泽说:“在我们中国的乡村中,总有那种抄了好几本小说,很有文化,对世界自有一套看法的村夫子们,这套看法也谈不上有逻辑,村子,天上,地下,从一个人的头发、牙,到风,到河里的虾米小鱼等等,很零散,全是由很细小的东西构成。也不存在我们通常所说的西方式的小说的那种严整的逻辑和完整的意义系统。但是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它们自成一个世界。你就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自有它的滋味,自有它那种不停闪烁的小意义。”
“我觉得东君很独特,他的生活条件、他客观的所在和他的禀赋、性情,加在一块,使得他有了像村夫子一样的表达,使得他看世界依然有一种幽隐的眼光和趣味。村夫子他也看大的,但是构成村夫子生活之有趣的,或者构成他自己的生活世界之充实的,常常是一些非常幽隐的东西。”李敬泽认为。
《面孔》是“文景·潮生”书系继《请勿离开车祸现场》《童年兽》《荒芜城》《隐》《万重山》之后推出的第6部作品。
据悉,“文景·潮生”在2021年还将推出文珍、倪湛舸的小说新作。
(责任编辑:程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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