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拴|我读刘庆邦《到处有道》《我就是我母亲》有感
刘庆邦,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著有长篇小说《断层》《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黑白男女》《家长》《女工绘》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
《到处有道》是一本散文集,收录了著名作家刘庆邦近年来创作的50余篇精彩散文。全书共分在国内、在国外、在心里三辑。这些文章有对各地风物的介绍,有对旖旎山水的描摹,有对时代脉搏的捕捉,也有对童年趣事和文友情谊的点滴追忆。在国内,在国外,在心里。作者用脚步丈量世界的土地,也用心灵谱写生命的赞歌,“到处”是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道”是这每一个角落里不可言说又不言自明的情感与参悟。即使彷徨迷茫,依然坚信到处有道,去探索、去寻找。
读完刘庆邦的《到处有道》,能明显觉察到,身为小说家的他,和作为散文家的他,还是有不小区别的。读过刘庆邦不少小说,尤爱他的中篇《神木》。这两年他长篇新作不断,分别有《女工绘》(2020年)、《堂叔堂》(2021年)面世,创作精力旺盛,创作成果斐然。刘庆邦的小说作品,有着专属于他自己的腔调,他的小说时常通体散发着煤块般的朴素之光,有着苦难的基调,但也有着乐观主义的明亮。读多了他的小说,再进入他的散文世界,于是便有了同老朋友对谈般的亲切,在《到处有道》中,读者可以看到一个爱喝酒、爱旅行、爱谈天,同时又低调、内敛的老头儿。
作为一位名声响亮的小说家,同时在北京作家圈中年龄偏长的老大哥,刘庆邦是深受同时代作家敬重的人,但他与莫言、刘震云、刘心武、刘恒等圈内人交往的时候,始终保持着谦虚,愿意为朋友的成绩献上掌声,也会在大伙儿高谈阔论的时候保持倾听,在《北京“三刘”的由来》中,刘庆邦写道,“我虽说开始写作比他们早,但不如他们出道早;我虽说年龄比他们大,才气和名气却不如他们大”,这样的谦辞,一点儿看不出客套的痕迹,尽显真诚。很好玩的是,同样在这一篇文章里,刘庆邦写到自己曾供职单位的领导,把“三刘”听成了“三流”,在向别人介绍的时候说,“刘庆邦在北京虽然算不上一流作家,说三流作家还是可以的”,对此刘庆邦点头称是,因为他“宁可自己尴尬,也不能让别人尴尬”。
在小说家看来,写散文就要与写小说“背道而驰”,绝不虚构,而为了保证散文的可读性,就只能像挖煤、掘井那样,在自己的心灵基石上不停地向下钻探,直到钻得疼得叫出声来。刘庆邦在《到处有道》这本书里,有不少这样的文字,比如《心重》这一篇,他以直白的语言说出,“我的小弟弟身有残疾,他活着时,我不喜欢他,不愿带他玩”,这样的写作,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但紧接下来的文字,又让人唏嘘不已,“小弟弟病死时,我却哭得浑身抽搐,手脚冰凉,昏厥过去”,一位作家,可以这样讲述内心伤痕,堪称百分百对读者“掏心窝子”了。
对应书名,刘庆邦以散文的形式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写给读者看,想要阐述什么样的“道”呢?是坦率倾诉后的释然,是传授一名农村娃进入首都成为作家的人生经验与生命体悟?是到处走、到处看阅尽景色之后告诉读者世界的真相?……《到处有道》有这些,但又不尽然是这些,今年71岁的刘庆邦,把这本书当成了一杯酒,这杯酒的百般滋味,他分享了出来,希望“饮酒者”,能借此酒杯,浇灭内心一二块垒,得到“到处有道理”“到处有道路”“到处有道义”的精神收获。
在《女工绘》中,她们结束了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走进煤矿的工人阶级队伍,当上了矿场女工。青春的光华到哪里都会闪亮,她们的到来,使古老沉寂的矿山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发,春风荡漾。青春总是伴随着爱情,她们的爱情是顽强的,一如向上的生命不可遏止。
女主人公华春堂正值韶华便突然香消玉殒,该形象所显现的不屈不挠、勤谨务实又不乏温情和生存智慧的人性光华令人动容。小说以华春堂找对象的曲折过程为主要线索,连缀起多位矿场女工的不同命运,写她们蓬勃的青春,写她们不灭的爱情与奋斗。
作品文字老练、稳健、平和而不失诗意,以平实的笔触、可感的细节,准确绘制了煤矿女工命运多舛的多面形象,以对小人物的书写折射时代特色;作品对故事情节的处理、人物内心和性格的刻画、情绪与节奏的控制都非常稳健、老练,显示出不俗的气度。作为与书中主要人物的同代人,作者在小说中写出了一代人对青春的记忆与生命的感悟,朴素的现实主义题材之下,是其对蓬勃的生命力、人性之美善与美好爱情和生活的向往。
煤矿是刘庆邦的文学富矿,半个世纪以来,他在“小说”这口矿井中持之以恒地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积累了大量鲜活的素材,这种丰富的积累为他提供了从容创作本书的底气。黑色煤炭所蕴含的光明、舒缓文字所深藏的能量在其作品中彼此交融,浑然天成。“据说煤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我的这部小说也是这样。”刘庆邦在本书后记中如是说。在文学圈流传有两句话:“在陕北提路遥,有人管你饭吃;到煤矿提刘庆邦,有人管你酒喝。”跟路遥的文学路数相似,刘庆邦也是常年本着现实主义文学精神“贴着地面”书写,热衷关注底层人的奋斗与命运。出生于1951年的刘庆邦,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刘庆邦的文学视野多关注工业化、城镇化、市场化转型过程中农民工、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煤矿尤其是刘庆邦文学世界的重要领地。半个世纪以来,他在“煤矿小说”这口矿井中持之以恒地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积累了大量鲜活的素材,写出了很多优秀的煤矿题材作品,被称为“矿工题材”小说创作第一人。其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2020年8月,刘庆邦又一部以煤矿工人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女工绘》,由作家出版社近期推出。这也是刘庆邦目前唯一一部书写矿场女工故事的长篇小说。《女工绘》中,一群女子结束了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走进煤矿的工人阶级队伍,当上了矿场女工。青春的光华到哪里都会闪亮,她们的到来,使古老沉寂的矿山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发,春风荡漾。青春总是伴随着爱情,她们的爱情是顽强的,一如向上的生命不可遏止。
小说以主人公华春堂找对象的曲折过程为主要线索,连缀起多位矿场女工的不同命运,写她们蓬勃的青春,写她们不灭的爱情。刘庆邦与书中主要人物的同代人,作者在小说中写出了一代人对青春的记忆与生命的感悟,朴素的现实主义题材之下,是其对蓬勃的生命力、人性之美善与美好爱情和生活的向往。《女工绘》共二十一章,像由二十一个精悍的短篇巧妙连缀而成,可从中读到煤炭的哲学、麦浪的诗意,世俗的烟火气、凡人的众生相,静水深流般的文字里有不时跃动的幽默、平实可感的人生智慧,也有力透纸背的慨叹、叩问与沉思……勾勒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矿场工人尤其是女工的群像图,唤起了一代人对青春的记忆,对命运的慨叹,以及对人生奋斗、时代变迁的警醒与沉思。
在《女工绘》的后记《我写她们,因为爱她们》中,刘庆邦透露,书中所写到的女工原型,跟自己几乎都有交往,有些交往还相当意味深长。每一位女工都展现着蓬勃的青春之美、生命之美,都是可爱的,值得人去爱。因为爱的不灭,自己将她们写进书中,以文字的形式使她们永远以青春的姿态存在,希望本书能够唤起人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对命运、青春、爱情等人类永恒话题的关注与思考。“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女工绘》是一部爱的产物。”
我和刘庆邦先生相识于1986年4月河南日报社与临汝县文联联合举办的汝河笔会上,我当时是会议的组织者和工作人员,他是新密矿务局的参会代表,我们在临汝县招待所相处半月有余,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后来,他调北京工作,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期间还专门登门拜访过这位河南老乡。他的《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作品我曾反复阅读,留下很深印象。
2016年在郑州举办的河南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培训班上,他又应邀回来讲课,我们久别重逢,同桌共进午餐,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交流。
刘庆邦在《在夜晚的麦田里独行》中这样写道:
已经是后半夜,我一个人在向麦田深处走。
人在沉睡,值夜的狗在沉睡,整个村庄也在沉睡,仿佛一切都归于沉静状态。麦田上空偶尔响起布谷鸟的叫声,远处的水塘间或传来一两声蛙鸣,在我听来,它们迷迷糊糊,也不清醒,像是在发癔症,说梦话。它们的“梦话”不但丝毫不能打破夜晚的沉静,反而对沉静有所点化似的,使沉静显得更加深邃,更加邈远。
刚圆又缺的月亮悄悄升了起来。月亮的亮度与我的期望相差甚远,它看上去有些发黄,还有些发红,一点儿都不清朗。我留意观察过各个季节的月亮,秋天和冬天的月亮是最亮的,夏天的月亮质量总是不尽如人意。这样的月亮也不能说没有月光,只不过它散发的月光是慵懒的、朦胧的,洒到哪里都如同罩上了一层薄雾。比如月光洒在此时的麦田里,它使麦田变成白色的模糊,我可以看到密匝匝的麦穗,但看不到麦芒。这样的月光谈不上有什么穿透力,它只洒在麦穗表面就完了,麦穗下方都是黑色的暗影。
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自东向西,慢慢向里边走。说是小路,在夜色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路径。小路两侧成熟的麦子呈夹岸之势,差不多把小路占严了。我每往里走一步,不是左腿碰到了麦子,就是右腿碰到了麦子,麦子对我深夜造访似乎并不是很欢迎,它们一再阻拦我,仿佛在说: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窄窄的小路上长满了野草,随着麦子成熟,野草有的长了毛穗,有的结了浆果,也在迅速生长、成熟。我能感觉到野草埋住了我的脚,并对我的脚有所纠缠,我等于蹚着野草,不断摆脱羁绊才能前行。面前的草丛里陡地飞起一只大鸟,在寂静的夜晚,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显得有些响,几乎吓了我一跳,我不知不觉站立下来。我不知道大鸟飞向了何方,一道黑影一闪,不知名的大鸟就不见了。我随身带的有一支袖珍式的手电筒,我没有把手电筒打开。在夜晚的麦田里,打手电是突兀的,我不愿用电光打破麦田的宁静。
我们家的墓园就在村南的这块麦田里,白天我已经到这块麦田里看过,而且在没腰深的麦田里伫立了好长时间。自从1970年参加工作离开老家,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在麦子成熟的季节回过老家,再也没有看到过大面积金黄的麦田。这次我特意抽出时间回老家,就是为了再看看遍地熟金一样的麦田。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向天边铺展,天有多远,麦田就有多远,怎么也望不到边。一阵风吹过,麦浪翻成一阵白金,一阵黄金,白金和黄金在交替波涌。阳光似乎也被染成了金色,麦田和阳光在交相辉映。请原谅我反复使用金这个字眼来形容麦田,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哪个高贵的字眼可以代替它。然而,如果地里真的铺满黄金的话,我不一定那么感动,恰恰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成熟的麦子,才使我心潮澎湃,感动不已。那是一种生命的感动,深度的感动,源自人类原始的感动。它的美是自然之美,是壮美、大美和无言之美。它给予人的美感是诗歌、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所不能比拟的。
白天看麦田没有看够,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我还要来看。白天为实,夜晚为虚,阳光为实,月光为虚,我想看看虚幻环境中的麦田是什么样子。站在田间,我明显感觉到了麦田的呼吸。这种呼吸在白天是感觉不到的。麦田的呼吸与我们人类的呼吸相反,我们吸的是凉气,呼的是热气,而麦田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来的是凉气。一呼一吸之间,麦子的香气就散发出来。麦子浓郁的香气是原香,也是毛香,吸进肺腑里让人有些微醉。晚上没有风,不见麦浪翻滚,也不见麦田上方掠来掠去的燕子和翩翩起舞的蝴蝶。仰头往天上找,月亮升高一些,还是暗淡的轮廓。月亮洒在麦田里的不像是月光,满地的麦子像是铺满了灰白的云彩。一时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站在云彩里,在随着云彩移动。又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棵小麦,正幽幽地融入麦田。为了证明自己没变成小麦,我掐了一枝麦穗儿在手心里搓揉。麦穗儿湿漉漉的,表明露水下来了。露水湿了麦田,也湿了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游子的衣衫。我免不了向墓园注目,看到栽在母亲坟侧的柏树变成了黑色,墓碑楼子的剪影也是黑色。
从麦田深处退出,我仍没有进村,没有回到我一个人所住的我家的老屋,而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向邻村走去。在路上,我想我也许会遇到人。夜行的人有时还是有的。然而,我跟着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跟着我,我连一个人都没遇到。河上有一座桥,我在那座桥上站下了。还是在老家的时候,也是在夜晚,我曾和邻村的一个姑娘在这座桥上谈过恋爱,那个姑娘还送给我一双她亲手为我做的布鞋。来到桥上,我想把旧梦回忆一下。桥的位置没变,只是由砖桥变成了水泥桥。桥下还有水,只是由活水变成了死水。映在水里的红月亮被拉成红色的长条,并断断续续。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激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儿。逝者如斯,那个姑娘再也见不到了。
到周口市乘火车返京前,我和作家协会的朋友们一块儿喝了酒。火车开动了,我还醉眼蒙眬。列车在豫东大平原的麦海里穿行,车窗外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壮观无比。我禁不住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说大平原上成熟的麦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观,你想象不到有多么好看,多么震撼……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的喉咙有些哽咽。
2014年5月 26日至29日于北京和平里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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