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百岁翻译家杨苡:一百年风华,她最常念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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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2-12-07 10:03:24
在纪录片《九零后》里,百岁老人杨苡引了巴金的话——长寿是一种惩罚,但杨苡说,活着就是胜利。
1919年,杨苡在天津一个大家族出生,祖辈上有四位在晚清时考上翰林,父亲杨毓璋是民国时期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她的哥哥杨宪益是著名翻译家,姐姐杨敏如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姐夫罗沛霖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她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是第一个将艾米莉·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以《呼啸山庄》之名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她的先生赵瑞蕻也是中国翻译《红与黑》的第一人。
是的,在年岁之外,杨苡也足以成为传奇。
今年杨先生103岁了。近日,由杨先生口述、南京大学教授余斌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由译林出版社推出。这是杨先生目前唯一的口述自传。她说:“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
十一月的一天,余斌和编辑给杨先生送样书,我也跟着一同前往。沿着南大家属区的小路一直往前,在一栋宿舍楼下轻轻推开一扇小铁门,就到了杨先生家里。蒙蒙细雨中的小院格外安静,左边一排腊梅枝叶繁茂,右边一棵黄绿相间的石榴树直窜上二三楼。连接小院和里屋的是一间可以晒到太阳的玻璃房,一眼望去就见墙上贴着八个大字:“遵照医嘱,谢绝来访”。
杨先生家的小院。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图
来开门的是杨先生的生活助理陈姨,她热情地带我们走进里屋。客厅不大,白墙上挂着各种照片和字画,角落里的老式家具和杂物在暖色灯光下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它们被主人精心呵护着,橙色沙发椅的靠背盖着绒面枕巾,木桌子上铺着白色花纹布,书柜里的词典和文集横竖有致,连布偶娃娃都穿着漂亮的衣裳。还有一个专门的玻璃柜用来摆放各种各样的猫头鹰:瓷的、木的、玻璃的、陶土的、毛绒的……在所有动物里,杨先生最喜欢猫头鹰,她相信那是智慧的存在。
杨先生穿着羽绒服,斜靠在卧室床头等着我们,床头还有一瓶可乐。自从八月的一场生病,她一直比较虚弱,但看我们进来了开心地挥了挥手。
“她很喜欢聊天,原本家里也很热闹,老有人来。不少人被她称作‘小友’。大伙回去后她会觉得累,人来的时候她还是很开心的。”余斌说,要是以往,杨先生肯定不会躺在床上见客。
寒暄间陈姨招呼我们坐下、喝水。她悄声告诉我,杨先生今早起来,还描了眉呢。
(一)
“样书到了,看看还满意吗?”
当年第一次登门,余斌就在杨先生家的小客厅坐了两个钟头,后来聊天的次数自然多了起来。有时他忙,杨先生会问怎么不来了;有时杨先生来电话,就为告诉他今晚第几频道有个什么节目;有时家里来客人,杨先生说要有兴趣就一起来聊天。二十多年相处,他成为杨先生最亲近的“小友”之一。
看到样书的杨先生显然很高兴。她忙戴起眼镜,把书接过来,一下翻到了她17岁从中西女校毕业那年的照片。
当时照相很贵,出身世家的她不经意间留下了二十世纪初以来的大量照片。因为还没有彩色胶卷,照片是黑白的,喜欢画画的她就自己给一些照片上色,倒也得意。有一张照片里她穿着十分漂亮的绿色旗袍,说是那阵子参加毕业典礼、晚宴,都要穿这一件。
杨苡17岁时自己上色的绿色旗袍照。
还有一张17岁的照片也是彩色的,是她在“美丽照相馆”照的。那家照相馆在天津很有名,掌镜的就是照相馆的老板。
一看到这张照片,杨先生就打开了话匣子,很有兴致地和我们说起它背后的故事。当年这个老板没经过她允许就把照片放大了搁在橱窗里,还上了色。她一开始都不知道,直到同学看见了,还开她的玩笑。但有一次,她母亲发现了,特别不高兴,跑去和老板说我们家不兴这个,意思是“那种女子”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
母亲是杨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为是家中的“大姨太”,为人处事格外小心。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坚持人要有本事,她说过:“我就是要把三个孩子好好养大!”在杨先生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严肃的——她认定哥哥和姐姐能读书,但最小的那个“不用功,而且笨”。
“我母亲应该会对这本书满意。”翻着书页,一度沉默的杨先生突然对我们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母亲以前说,出什么书啊。当然除了鲁迅是吧,她认为要出书就要像巴金那样。”
母亲(左二)与杨宪益(左一)、杨敏如(右一)、杨苡(原名杨静如)兄妹三人的合影。全文图片若无特别说明,来自《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二)
杨先生把巴金视作一生的师友。17岁那年,她鼓起勇气给巴金写了平生第一封信。她读《家》,感觉自己像觉慧那样想要出走。新文学作家中,哥哥喜欢胡适,姐姐喜欢冰心,她最崇拜的就是巴金。
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时,她欣喜若狂,恨不得告诉每一个遇到的人:“我收到巴金的亲笔信!”她一开始瞒着母亲,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母亲不语,心里也有些高兴——那可是巴金啊。晚年母亲还说到了这事,说杨先生就知道玩儿:咱们家那么多故事,你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但母亲对巴金的影响又有点耿耿于怀,认为杨先生后来读书乃至婚姻不听安排,“都是给巴金害的”。
1938年7月7日,杨先生离开天津,前往昆明,由此开启她从西南联大到中央大学的岁月。直到今天,在她的脑海里,那些在中国文学史上闪闪发光的人依然像过电影似的走来走去,“他们”在她的讲述里尽是日常、琐细,又好玩的一面。
比如,当年吴宓给联大学生上“欧洲文学史”,讲到但丁的《神曲》会比画天堂与地狱,一会儿拊掌仰首向天,一会儿低着头蹲下,让同学们笑了又笑。一说到但丁对贝阿特丽斯那段恋情,吴宓还直接对着空中大呼“Oh!Beatrice!”
杨先生想到这里还说:“不知他这样深情呼唤时,是否想到了毛彦文,我想下面的学生大概都有联想,他的那段恋情,联大学生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的。”当然,也不光是毛彦文,吴宓有爱美之心,上课点名点到漂亮女生,也会直直盯着人家说:“Beautiful!Beautiful!”
又比如,杨先生第一次见到萧乾是他到昆明为《大公报》组稿,当时在一家茶馆里,长条桌,萧珊、王树藏和她几个女生坐一边,穆旦、林蒲、赵瑞蕻几个男生坐另一边。沈从文给萧乾撑场子,具体说什么忘记了,但她记得桌上老有苍蝇在零食上面飞,沈从文一面说一面挥手赶,一挥手,袖子那儿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来,她看了想笑又不敢笑。
那阵子她和萧珊、王树藏成了极好的朋友,经常“三人行”。有一次去沈从文和张兆和那里,把林徽因带来的大肉包子“一个又一个”地吃了。沈从文说要读“生活”这本大书,让她们想家了就到这儿来。
除了文坛中人,杨先生也常遇见其他大人物。在中央大学借读时,她曾两见“蒋校长”,每一次都挺滑稽。还有一次她错过了,是蒋介石出席毕业典礼,结果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不以为意,去的人稀稀拉拉,还在台下交头接耳,让蒋介石大为恼火。
当时蒋介石问台下:“你们像老师的样子吗?”台下没人搭腔,他又说:“我替你们回答——不像!”又问学生:“你们像学生的样子吗?”然后自己回答:“不像!”参加典礼的同学跟杨先生描述当时的情形,还模仿蒋的表情、口气,边说边笑,好玩死了。
(三)
就在第一次听杨先生讲蒋介石的故事后,余斌提议:“要不我们做口述史吧”。
“你要做,我就说。”杨先生欣然同意。
她曾收到周有光那本大概只有五六万字的小精装《百岁忆往》,认为她的也可以弄成这样。但余斌觉得《百岁忆往》“删繁就简”的处理并不适合,因为杨先生讲述的最大特点就是“繁”,是那些场景式记忆带来的大量细节——它们是小说家再也虚构不出来的。
他喜欢听杨先生一遍遍地讲述,反反复复地念叨。其中许多事他已听过好几遍,但他还是期待新的细节旁逸斜出。口述史初稿写完后,他一度想在书名中嵌入“碎碎念”三个字。“为什么碎碎念?其实就是心里纠结一个事,放不下一个情结。”
那什么事杨先生最会反复讲?
“大李先生。”余斌说。
大李先生是巴金的三哥李尧林,毕业于燕京大学外文系,经巴金介绍和杨先生通信。从第一次见面到杨先生去昆明念书,大概半年时间里,她收到了来自大李先生的四十多封信。她给巴金写信主要是说苦闷,给大李先生的就更流水账一些,包括吃了什么,到哪里玩,要看什么电影,遇到什么人……什么都汇报。
大李先生喜欢音乐。有一段日子,每到下午一定时间,杨先生就会把房间里对街的窗户打开,在留声机上放唱片,并开到很大的音量。母亲对此不解,但无论在房间还是街上都发现不了什么。这是一个小女生和大李先生的秘密——大李先生每天都会经过这里,那音乐就是放给他听。回忆起这一段,杨先生说过:“守着一个秘密,兴奋是翻了倍的,你也可以说,那就是一种幸福感吧。”
当时外面关于他们的相处已有一些风言风语,她对传言感到气愤,觉得那是对大李先生的污蔑和亵渎。要去昆明了,她抱着“昆明见”的信念和大李先生告别,不想大李先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始至终,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大李先生摄于天津英租界花园。杨苡到昆明后他在一封信里寄来的。信中说,地点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 方,他是特地在那儿拍的。
“很多人说大李先生是杨先生的初恋。杨先生自己也在心里问:她和大李先生之间是不是爱情?大李先生到底爱不爱她?”余斌说,这是她的心结,“杨先生今天是一个答案,明天或许又是一个。”
这话很快得到了印证。就在收到样书这一天,面对我这样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杨先生自己说起了大李先生。“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不过这个年龄差在现在也不稀奇。”“我们碰都没碰过,外面说我们在谈恋爱,多恶心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斜后方看,发现了一张大李先生的照片。它贴在一个置物柜的高处——那是她每天张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四)
余斌明显感觉到,对于人情世故,杨先生自然有一个百岁老人的沉淀,但在有些地方,她对人和事的整体感知其实停留在了某一个时段,她的讲述常常充满“少女心”。
比如她对朱自清的印象就比较一般。她曾住在朱自清和沈从文编“大一国文”的那栋房子的里间,一日因为和朋友说话声音太大被两位先生“批评”了。当时她出去道歉,只见朱自清绷着脸,也不理她,她因此对朱自清的印象就不大好。
“她一直有一种女生的状态。如果她的同龄姐妹们还在,她能马上回到学生时代,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的话题就是当年谁喜欢谁,哪个女孩最好看,哪个男孩最有才华。”余斌说,就连现在,杨先生对电视中人的评价也往往是“好看不好看”“风度怎么样”“穿衣怎么样”等等,特别女生的那种。
她也清楚口述内容有朝一日将公之于众,但真讲起来了,她常忘记这一点,只待讲完了才说:“这个你千万不要讲出去啊。”有时还会再加一句:“这件事我只讲给了你听。”
“这可不得了。意思就是,万一哪天传出去了,那肯定就是我说的了。”余斌摊手。
他感到其中最难的就是尺度的把握。杨先生对她在意的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但口述史如果回避很多,必然失去本意。母亲对于声誉十分看重,姐姐杨敏如过去对于杨先生的忆旧性文章也多半否定,杨先生对于家族的维护虽不像母亲和姐姐那般,但多少还是受到了影响。
“其实杨先生有点两难。一方面,她崇拜巴金,希望冲出家庭,但另一方面,她一直背负着母亲的目光,无意中会以很多传统观念来约束自己,其中就包括——家庭永远是第一位的。”
余斌告诉我,杨氏兄妹三人,杨宪益是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因为他是男孩,从小在家族里备受宠爱,但母亲和姐姐听到“姨太太”的议论都会气得大哭。杨先生属于“夹在中间”,她崇拜哥哥,以哥哥为榜样,经常想不在乎,——的确经常也是不在乎的——,只是和杨宪益比,不免还是顾忌多一点。
“她向来不喜欢别人说她是名人。她这么说,也这么想,但原因并不在于名人是往高了说,而是她希望别人眼中的她,是她想让大家看到的样子,不高不低。真实太难说了,也许大家都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对不对?”
(五)
这些年有很多媒体采访过杨先生,也早有人想给她做口述。余斌揣想,杨先生之所以愿意和他来做口述史,与他的平视态度有关。在聊天一样的氛围中,访谈者与被访者都是更放松的。杨先生有她的直率,也有她的顾忌,这一点正像普通人一样。
“我们生活在时代里,都会被时代限制,就像西南联大人在今天自带光环,但真正了解一些细节后,我们也会发现当时人也有他们的限制。”余斌说,我们对不同的时代很容易产生想象,往好里想可以是传奇,往坏里想可以十分阴暗。但无论是“民国热”还是“旧社会”,都是一种被引导的想象。“想象往往源于我们对现实不满,但这不等于真相就是想象本身。”
他相信历史的真相是存在的,也永远值得我们去追寻。他做这份“可遇不可求”的口述史,一是希望以此靠近真实,二也始终清楚个人的记忆是选择性的,个人的视角是受限的,如果说口述史能通向真相,那必须是将无数份个人口述史叠加在一起。
也因为这份口述,余斌越加体味出杨先生作为普通人的弦外之音。一来,杨先生的人生穿越了几个时代,见证了无数的人与事。二来,杨先生的自传还留下了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形形色色的身影,家人、朋友、师长,更是念兹在兹。“可以说,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们作传。她的同辈人在世的已所剩无几,因为长寿,她几乎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
在余斌印象里,至少九十五岁以后,杨先生已经开始频频提及身后事了,同时也时不时说她的“预感”,比如,今年过不去了;还能活半年;我自己有数的,冬天肯定不行了……有点“时刻准备着”的意思。她还会对别人有意无意的避讳表示不解: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真奇怪!
2019年,杨先生正式跨入百岁,一向反对过生日的她却很开心,甚至不止一次说起她的“得意”。因为在2019年之前,外人已把她当作“百岁老人”的传奇,就连病房里的医护和病人都像看大熊猫似的不时来探。直到2019年,她才觉得自己在岁数上不担虚名。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记忆力。每每不慎跌倒,她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先检测记忆力,要是某个人名想不起来了,便会心下一沉:得,记性全坏了!
她也有意识地与遗忘较劲,比如早上醒来回忆梦中细节,默写她背过的诗、唱过的歌词……她的手边有一块写字板,夹着一沓信纸,想到什么,随手记下。今年八月住院后,杨先生发现自己的很多感觉都没了,之所以喝可乐,也是因为可乐好像还有点味道。但她还能清楚记起中学时唱过的一些歌曲,一字不落地把歌词写下来,有时是中文,有时是英文。
“杨先生会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翻看这本书的。”从杨先生家里出来,余斌说,“这一本凝聚了她‘岁岁念’中的‘碎碎念’,完成这本书,也成为她的一个心结了。”
(责任编辑:董方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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