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远忧近虑》

  • 作者: 张继胜
  • 编辑: 王翔
  • 来源: 会员中心
  • 点击: 3542

时间: 2023-08-06 08:02:14

作者:张继胜

说来也奇怪,这几天飞来两只乌鸦,老是站在白云凤凰嘴黄葛树上向着张文光的老屋“呱呱呱”地叫个不停。那鸟儿极其凄凉的叫声,吵得老张家院子里的人心烦意乱。恼得张文光的堂客张贺氏拿根响竹杆,迈着三寸金莲小脚脚,窜花似的冲到黄葛树下直往树上捅。那乌鸦好像是恋上了这棵老黄葛树,任凭张贺氏怎么赶,它就是不走。

正当张贺氏拿竹杆撵乌鸦的时候,院子里的人看见一乘滑杆抬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妇女向院子走来。只见滑杆上靠着那妇女的脚边,吊甩甩的绑着一口皮箱。妇女蓄着齐肩短发,穿着虽算不上华丽,但在这还不算好冷的十月小阳春里,外面居然套了一件奢侈的绒毛大衣,一看就是一个新潮流女性。

人们看见有轿夫抬着不知是哪家的小媳妇向院子走来,以为是轿夫走错了路,停下手里的活计,对轿夫说:“莫进来了,前面没路了。”

轿夫没有理会他,把滑杆抬到地坝中央,问看热闹的人:“张文光是哪家?”

张贺氏听轿夫问张文光是哪家,一脸茫然,赶忙站出来说:“张文光是我家。”

轿夫将滑杆放下,对滑杆上的妇女说:“夫人,我们给你送到了。”

这时,滑杆上的妇女变戏法似的先从怀里抱出一个才四岁,一个两岁的孩子放在地上。人们这才晓得,她那件绒毛大衣,是用来包这两个孩子的。那妇人从滑杆上站起来,操着下江(指重庆以下长江流域)口音冲张贺氏喊:“妈,我是杨小娟,启善叫我带俩孩子回来找您。”

张贺氏听妇女这么说,惊得目瞪口呆。她看了看眼前的母子三人,又看看还在黄葛树上呱呱叫的乌鸦,心里嘀咕:家里来稀客,应该是喜雀叫啊?住在横堂房张文杰家的张李氏用手倒拐碰了下她:“原来是你启善的堂客(婆娘)回来了,你还不接到。”

张贺氏这才醒过神来,打着哈哈说:“哎呀!原来是小娟啊!早些年,启善来信说起过你,还给我们寄来了你的照片。至今有四五年了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启善呢,他怎么没有同你回来?这些年他还好吧?这俩孩子是——?”

“唉!”小娟叹口气:“妈,咱们回家再说吧。”然后将孩子拉到张贺氏面前,对张贺氏说:“妈,这是我和启善的孩子。您的长孙叫承国,您的小孙子叫承家”。小娟声音哽咽,强忍泪花,对两个孩子说:“叫奶奶。”俩个懵懂的孩子并排站立,向张贺氏奶声奶气的喊奶奶。乐得张贺氏一把抱过小孙子承家,一手提皮箱:“哈哈!我居然有两个这么大的孙子了,我贺老婆婆蒙在鼓里还不晓得,真是好福气。孩子们,走,咱们回家!”一边说,就一跩一跩的往家走。小娟见婆婆一手提箱子一手抱孙子,迈着三寸小脚走路吃力,紧走两步,从婆婆手上接过箱子,牵着大儿子紧随其后。惹得院坝里的人啧啧称赞:“到底是新知识女青年,教出的娃娃都那么懂礼貌。”

院子里的人听说张启善堂客杨小娟是下江人,说话的口音很好听。都站在张贺氏堂门外的阶沿上,一是来听杨小娟说话,二是来看启善的堂客长得乖不乖。杨小娟见阶沿上站了很多人,索性请大家进屋坐。从箱子里拿出纸果糖,每人抓一把,请大家品尝一下西洋糖,权当是跟院子里邻居们的见面礼。

在分糖的时候,杨小娟每分一个,张贺氏就给她介绍:这个是我们本家二哥家的,你喊二伯,小娟跟着喊二伯。小娟喊了后,又叫承国承家来喊二叔公。然后依次是二伯娘,堂哥堂嫂堂姐弟堂妹逐一介绍了个遍。再然后是上下院子住的远房表亲,凡是来到现场的,张贺氏都向杨小娟介绍他们叫什么名字,什么辈分,小娟一边按辈分喊,一边也分了一把糖给他们。大家剥一颗放嘴里,都说这西洋糖好吃。有的人舍不得把糖吃了,就顺势放进包里,带回去给自家娃娃尝个鲜。

人也介绍完了,糖也吃了,众人陆续散去。张贺氏将小娟三娘母又领进里屋,拉出一条长板凳叫小娟三娘母坐,还不忘从兜里先摸出一匹叶子烟。张贺氏这个动作跟四川烟民的德性一个样,再忙烟隐来了也要先抽两口。只见她熟练的将叶子烟撕成条,再用一张小烟叶裹紧成一寸见方长的烟果子,栽在指拇粗的竹筒烟杆上。然后取打火石“叭叭”的敲打火星将火纸点燃,对着火星把烟吸着,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口烟雾。小娟见四川中年妇女居然会抽叶子烟,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张贺氏吸了一口烟后,把烟杆叼在嘴上,一边叭叭的吸一边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小娟:“娟啊,你从来没有回家里来,不晓得启善有没有跟你说起我们屋里是啥情况。启善出去了十多年,我们给他写了很多信,却只收到他两封回信,还连同寄你的照片回来那次算起。他也不知道家里这十多年的变化。这十多年来,家里种庄稼的事全搁在你二兄弟启龙身上。最让我们不省心的是你三兄弟启航,他不找点正经事做,成天跟在石河清张家院的张癞子屁股后面在石笋河老(扛)根棒棒站别人朝门外。你四兄弟启东在广安中学读书,你五兄弟启明在石笋河上学。你幺妹儿凤儿去年也嫁人了,嫁的是徐氏庙那边徐才厚的少爷叫徐贵。徐贵家在徐氏庙有田产,是当地的一个富户。也是我们的东家,我们种的田地也是从他们家租佃来的。只是徐贵这人有些忠厚老实,你幺妹对这个男娃儿不是很满意,我们也只是看中他家有田产。现在这个兵慌马乱的年月,有田产种得出庄稼吃得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还管你娃儿长的精灵不精灵好看不好看。”

小娟今天刚与婆婆娘见面,虽然婆婆娘没拿她当外人,见面就把家里的情况向小娟一五一十地兜了底。但由于下江人和上江人说话有口音上的障碍,再加之张贺氏说话有些快,噼里啪啦像放机关枪似的。小娟听的似懂非懂,但她对三兄弟启航老棒棒站朝门外的职业产生了兴趣,挥手示意张贺氏:“妈,你说话是不是说慢点,说快了我听不懂。刚才你说三兄弟老棒棒站别人朝门外是做什么来着?”

张贺氏“叭叭”的吸了几口叶子烟,烟似有不通,没有吸出烟来。张贺氏拿手把烟果子捏了几下,一吸一吹,烟果子又冒出烟雾来,张贺氏深吸一口,吐着一圈绕着弯儿的烟雾,没好气的说:“当叫花子,要饭的!”

小娟哦了一声。这时,门外进来一个肩扛锄头浑身冒热汗的壮汉,张贺氏一见这个人进来,就向小娟介绍:“这就是你二兄弟启龙,”然后又对张启龙说:“这是你大哥屋里的,带你两个侄儿回家耍。”

张启龙腼腆的喊了声大嫂好,听说这俩个细娃儿是大哥启善的儿子,将锄头放在堂屋角,过来蹲下身子逗细娃儿耍:“细娃儿,知道喊我什么吗?”

两个小家伙直摇头。启龙说:“我是你爸爸的二兄弟,你们应该喊我二叔。”两个小家伙一点都不怯生,立即满口叔叔叔叔的喊。乐得启龙一把将兄弟俩搂进怀里,在两张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小兄弟争先恐后的说“我叫承国”,“我叫承家。我们的名字是承接前辈精神,保卫国家的意思。”启龙看俩侄儿虎头虎脑的样子,越看越欢喜:“哦,你们的名字真好听。诶,我们龙凤山上有呱呱叫的野鸡,走,叔叔带你们去龙凤山上逮野鸡”。一边说,就要牵着两个侄儿往外走。张贺氏不同意:“人家刚回来,气还没有歇匀呢,你就要带着娃去满山跑。把娃留在屋里,你赶紧到徐氏庙去把你幺妹喊回来,说她大嫂和侄儿回来了,叫她回来俩姑嫂耍哈子。明天你再去城里,把老四和老五也叫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启龙答应要得,就出门去了。张贺氏对小娟说:“你这个二兄弟,差就差在为人老实,内向不爱说话。但心肠好,特别爱帮助人,做庄稼却是把好帮手。哎呀,我们只顾说话,竞忘了上楼去拜见你奶奶。来,我带你们上楼去,见过我孙孙们的祖祖”。一边说着,在桌沿上磕掉竹烟杆上的烟灰,把烟杆扔在桌上,就带头往木楼梯上爬,小娟娘仨鱼贯跟着张贺氏上楼,来到二楼老太太的观音佛堂门前,张贺氏向里面正在敲木鱼念佛的老太太喊:“妈,你大孙启善屋里的带着你两个曾孙回来了。你出来看看吧。”

张文光的老母亲姓杨,团转四邻都叫她杨老婆婆。杨老婆婆自从张老爷子离世,大孙子启善从广安中学跑到成都省参加了“四川保路运动”,后来听说启善和革命党一起斩杀了四川总督赵尔丰,被清政府追捕,逃到了日本,结识了革命领袖孙中山,再后来就杳无音信。杨老婆婆为了祈保在外从事革命活动的大孙子平安无事,就从老屋侧边的“澈心庵”请回一尊观音大士神像,一直蜗居在楼上吃斋念佛拜观音。每天只要睁开双眼,就听见从佛堂里传来“可哆可哆”的木鱼敲击声。除了下楼解手,一日三餐都是张贺氏给杨老婆婆送上去。

小娟伸头往佛堂里看,只见供奉观音大士的佛堂里,坐着一位头包丝帕,身穿斜襟夹祆,一双小脚打着绑腿,年纪有八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老婆婆听到张贺氏喊,停止了敲木鱼,扭头朝堂外看了一眼。放下法槌,杨老婆婆正要笨戳戳的起身往外走。小娟担心奶奶行动不便,向婆婆娘提议,我们自己进去拜见奶奶吧。张贺氏一把拉住她,小声说:“你们不要进去,让她老人家自己出来,这佛堂里刹气重,小孩子不宜进到这样的地方去。”

杨老婆婆姗姗地从佛堂出来,抱住两个曾孙亲了又亲,不停地问两个曾孙子:“你们的爸爸呢,他怎么不回来看我?他要是再晚几年回来,他就看不到他的奶奶了,只有看见长满草的坟堆堆了。”杨老婆婆从包里摸出随身带着的一张小娟的黑白照片,拉着小娟的手,对着照片和人仔细端详:“好俊的姑娘啊,你老家是住哪里的?是怎么和我孙子相识的呀?五年前启善就把这张照片寄给我,说是我未来的孙媳妇,害得我做梦都想见到你”

小娟拉住奶奶的手,扶着奶奶慢慢的走下楼梯,说:“奶奶,我老家住湖北宜昌。那时我还在宜昌女校读大学,启善来我们学校做推翻清帝不做洋奴的演讲,我们就相识相爱了。都是因为我们忙,没时间回来看你,启善在外一直念叨着你呐”。小娟快步走到箱子前,打开箱子,拿一方型纸盒子,递给奶奶:“这是启善给奶奶买的雪花糕。这东西在我们中国买不到,还是托人从日本捎回来的”。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套棉衣棉裤,递给张贺氏:“这两套棉衣,是带给奶奶和妈妈穿的。本来,我们也想给弟妹们都带一件回来,可我的箱子小,装不下这么多,还要带两个娃。所以等会妈妈你跟弟妹们说,还得请他们原谅”。

张贺氏一边喜滋滋的翻看棉衣棉裤,一边说:“没事没事,你弟弟妹妹会谅解的。”

话还没说完,幺妹凤儿还在地坝边就问:“是我大嫂回来了吗?”随着话音,凤儿快步飞跑进屋,一把抱住小娟:“还真是我大嫂回来了,大嫂,想死你幺妹儿了!”拥抱了小娟,回头看见承国承家俩兄弟:“这俩个细娃儿是我的内侄儿吧?两个小可爱,来和幺保二(姑姑)一起耍。”小娟看见凤儿,心里就在纳闷:幺妹现在也不过十四五岁嘛,怎么就嫁人了呢?

张贺氏的女婿徐贵像跟屁虫一样在凤儿的屁股后面跟了来,他对从下江来的,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舅母子有些怯生,站在大门外,倚着门框伸进来半张脸向里探望了一下。张贺氏看到少东家来了,叫徐贵进屋来坐。尽管徐贵现在是老张家的女婿,他们见了徐贵,还得叫他少东家。

徐贵嗯嗯的应着,方才进屋,撅起半边屁股坐在板凳上。小娟看徐贵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好笑,附在张贺氏的耳朵边问:“这就是我们的妹夫啊?”张贺氏点点头。

小娟这才对徐贵说:“妹夫你来了。”徐贵又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嗯字,吊起两只脚儿一甩一甩的再没言语。小娟见徐贵走亲戚家都没有一个坐相,一幅三棒棒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样子,在心里嘀咕:我家幺妹那么漂亮,婆婆娘却为幺妹找这么一个哈戳戳的夫婿!

聊了一会天,张贺氏起身叫杨老婆婆陪小娟摆农门阵,说自己要到厨房去煮饭。然后又吩咐凤儿:“你莫光顾着和内侄儿耍,等会进灶屋来帮我传柴烧下火”。

小娟也跟着婆婆娘走进灶屋,说幺妹儿已经出嫁了,回到娘家来就是客,应该让妹儿来耍,我来帮妈妈打下手。张贺氏说,你会烧我们农村的柴孔灶吗?小娟说:“不会就学嘛。”

果不出张贺氏所料,小娟根本就不会烧农村的柴火灶。只见她把灶孔里塞得满满的,柴草多了,灶孔里非但燃不出明火,反而弄的满灶屋都是烟雾,熏得婆媳俩在灶屋里眼都睁不开。幺妹只好进灶屋,教大嫂怎样放柴进去,怎样把柴底下掏空,留出足够的空间,火就燃起来了。

徐贵一个人在那耍得无聊,邀起两个内侄儿到地坝里玩纸牌打呸。他在徐氏庙本来就是孩子头,包里随时都有四川小孩子玩的用纸折成四四方方像豆腐干大小的纸牌牌。孩子们三五个人一组,围成一圈,把纸牌子拿在手上,用嘴哈口气,然后高高举起,用力将纸牌子拍在地上,纸牌子需拍翻过面来才算赢。有耍尖巧利滑的,在纸牌子着地时,手掌从纸牌子上匆匆扇过,借着风力把纸牌子翻过面来。

别看徐贵对这方面经验老道,今天竟然栽在了只有几岁的两个内侄儿手上,不一会儿包里的纸牌子就输光了。这时徐贵耍起了赖,不承认自己输了,要从内侄儿手上把纸牌夺过来,气的小侄子承家哇哇大哭。承国见弟弟抢不过徐贵,也过来帮弟弟的忙,三姑侄就这样在地坝里你抢我夺玩成一砣。

哭声惊动了灶屋里煮饭的张贺氏三婆媳,三人来到地坝里看是怎么回事,徐贵还在和这两兄弟争抢纸牌牌不松手。凤儿推了徐贵一把,说:“你还是人家的姑父呢,为争纸牌和几岁的内侄儿打群架,好意思不?”

徐贵红着六亲不认的屁股脸,说:“这些纸牌本来就是我的,他们一个都没得。是我可怜他们,借给他们耍的。是他们不要脸,耍过了不还给我”。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把纸牌拿过来还给你。”小娟生气的说。过来抱起承家,好言好语哄了好一阵,才从承家手里要过纸牌还给徐贵,徐贵这才嘟着嘴满意的离开。

三人又回到灶屋继续煮饭,小娟对张贺氏说:“妹夫岂止是忠厚老实,简直就是个大细娃儿嘛。看我们家幺妹长这么好的娇容,咋个就睁着眼睛找这么一个东西哟!”

张贺氏叹口气,没有接言语。凤儿瘪瘪嘴说:“还不是妈妈作的主,为我找的好夫婿。”

灶屋里三婆媳有说有笑烧锅闹灶的煮饭炒菜,启龙的房圈屋里,昏暗的桐油灯下,三叔侄打打闹闹的嘻笑成一片,特别是承家格格的笑声最响亮。也不知他们三叔侄是用什么条件讲成了,叔叔启龙趴在地上,承家拿根绳子套在叔叔脖子上,承国双手按住叔叔的屁股,正在表演拉牛犁地游戏。玩了游戏,启龙把承家抱在胸前,俩叔侄面对面,用额头做对对碰。

吃了夜饭,承国承家说瞌睡来了,吵着要觉觉。张贺氏把他们带进里屋,小娟叫他哥俩先睡下,然后回堂屋来,一家人才围在灯下摆龙门阵。启龙披了件棉衣,独自一人坐在稍远点的小板凳上,自顾裹叶子烟。凤儿坐在张贺氏旁边。小娟挨着奶奶坐在一起。今晚上老张家围在灯下摆家常龙门阵,有些话是不能让徐贵听的,便早早的打发他去睡瞌睡。杨老婆婆也不去二楼观音堂敲木鱼念经了,她最关心的是她大孙子启善这些年在外面做了些啥子。小娟告诉他们:

自从启善在家乡抗粮反清,被清政府追捕。第二年去日本,入东斌学校学习军事,期间启善与孙中山相识,参加“同盟会”。1907年,启善与刘公、孙武、焦达峰等部分同盟会员,又组织“共进会”,被举为会长。1910年回国,启善先后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苏、江西等省联络会党。1911年夏“四川保路运动”兴起,在这次运动中启善任四川自卫军总司令,打死了四川总督赵尔丰。清政府向全国通缉他。启善又潜至宜昌宣传革命,在宜昌我们相识并恋爱结婚,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后被叛徒出卖,在宜昌被捕入狱。直到武昌起义后才出狱,又在万县组织敢死队和清军打仗。1912年5月,重庆军政府委任启善为宣抚使,统领川东革命军。再后来袁世凯在北京复辟称帝,启善在川北起兵讨袁,失败后他一个人经湖南到上海去了。他怕带着我们娘仨一起逃亡有危险,才叫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来,和你们一起生活。

听小娟这么说,全家人听的心惊胆颤,都为启善捏了一把汗。张贺氏后悔不该让启善到广安中学去读书,要是不去县城读书,也不会把人跑野了,就不去干革命了。他一个庄稼人嘛,跟着一些人瞎起哄去革啥子命哟。要是在屋里种庄稼,还能孝敬妈老汉,老婆儿子热炕头不好吗?

启龙虽然老实,平时不爱多说话,只要他一开口,说出来的话还是一套一套的。他认为哥哥启善革命的好。我们先不说朝廷腐朽无能出卖国家,你看我们庄稼人,房子没得住,地没得种,土地和房子都掌握在地主老爷的手里。农民要生活,就得当佃户,地和房子都得向地主租佃。你看我们院子里,哪一户不是佃农?哪一户的土地和房子是自己的?

启龙说完这番话,不得不令杨小娟刮目相看,她认为启龙不是老实,他这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头。张贺氏她可没有这样的认为,她从板凳上嗖的跳起来,大声武气的指责儿子启龙说:“二娃子,你是站起说话不腰疼,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你们哪一个为革命在外东躲西藏的,都会让当娘的心疼!我现在都不想让启东启明再在城里读书了。启龙明天你进城去,把启东和启明叫回来。一是他大嫂回来了,我们一家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二是我想趁此机会把跟启东和罗翠萍订的娃娃亲婚事办了,启东有了家,有了老婆把他套起,他就不会像他大哥一样跑出去干革命了。”


第二天,张贺氏迈起个小脚脚,到白市街上买了些做嫁衣的布匹,几把面作为聘礼,回来找张文杰家的李氏当媒人,又把住在隔壁院子的八字先生带起一路,到罗家院罗大陆家为罗翠萍下聘礼,择八字。在路上张贺氏先就给了八字先生几个小钱,要八字先生尽量往近期择,佳期最好定在最近这两三天。

这不是张贺氏精打细算,张贺氏也跟亲家罗大陆托了底。为了不使启东出去跟着革命党混,做老人的就是要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要他们有了牵挂,断了启东出去瞎混的念想。

罗翠萍虽然知道张贺氏来她家是跟她妈老汉商量自己和张启东的婚事,但奈何在那个刚刚结束的封建社会里,特别是女儿家,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没有发言权,全凭爹妈做主。罗大陆听了张贺氏的话,居然还同意了,双方家长就这样大包大揽了儿女的婚事。

八字先生摊开男女双方的生辰日时一推算,嘚!后天就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安床开市出行谋职诸事吉利。双方家长满心欢喜,八字先生当场就拿出一枝羊豪,一块砚石,磨上墨,首先互换了龙凤贴。然后铺开一张大红鲜纸,对折成里外两页对翻的期书,正面端端正正的写上“佳期预报”正楷大字,然后翻过页来再写:

盖闻,婚姻者为人伦之始,夫妇者乃王化之源,自古迄今之致礼矣。承蒙罗府不弃,月老撮合,姻联秦晋,好结朱陈,并蒂莲花,届时开放华实。男娶女嫁,乃螽斯之衍庆。寒门微仰罗府大陆先生阁下,俯允令爱如期于归。

谨诹于公元1915年10月25日,民国四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大喜大吉之日,銮轿迎之,行大雅文明结婚典礼。伉俪对偶、举案齐眉、百年偕老、子孝孙贤、长发其祥也。

敝戚 张贺氏率子张启东敬拜

民国四年九月二十三日

罗大陆接过期书,担心婚期逼得这么近,来不及办嫁奁,女儿空起个手嫁过去,以后在弟媳妇面前不好为人。张贺氏当场就拍着胸脯保证:翠萍嫁到我家来,我张贺氏拿她当闺女看待。今后那个在翠萍面前说半句不是,我撕烂他的嘴!

张贺氏回来,立即把猪圈屋里大肥猪放出来杀了。张贺氏说,是老张家把婚期逼得这么近,罗亲家来不及准备,叫人扛半边猪肉过去,凑凑合合把这堂婚事办了。本家亲戚团转四邻都来帮忙挖芋头、砍白菜、扯萝卜准备办坝坝席。

启龙拿了一把面,到学堂院去请私塾先生帮弟弟张启东和弟媳罗翠萍写婚联。学堂院顾名思义就是学童启蒙读书的地方,那教书匠叫张文吉,是前清的一个秀才。他屡次乡试均不及第,不得已才在学堂院做了私塾先生,是老张家目前最有文化的人。启善、启东、启明都在他学堂里发蒙读的书。都是教的张氏家族的子弟,学生们在学堂里叫他张先生,下了学都称他为吉老辈子。全学堂只有一个班级,一个老师,教的都是些《百家姓》、《三字经》、《天生物》、《千字文》、《今古贤文》之类的。再大一点的学生,他就教学生做老(死)了人行的三献礼、大堂祭。这门功课搁现在可能是封建迷信,在当时半封建半殖民的旧中国,那可是传播的儒家思想、孔子之道。因为那是教人怎样行孝。如今都民国几年了,人们都剃了头发做回了大汉子民。可老先生依然不肯把辨子全部剪掉,仍然蓄个梭梭头,头顶瓜皮帽戴幅铜框圆镜的老花镜。这身装束,很符合那个时候有点文化老头的打扮,以至于人们都叫他“郁老夫子”。

郁老夫子在八仙桌上铺开大红鲜纸,启龙报上新郎新娘姓名,郁老夫子略加思索,提笔写道:

张郎才俊启东月圆感恩钟情欢

罗女娇琨翠萍举案图报携手缘

横批写:百年好合

正堂屋门婚联写了,然后写耳门、厨房门的对联写了个遍。启龙把郁老夫子写好的婚联拿回来,请人帮忙把所有的对联贴在门楣上。再来观看张家老屋,顿使老屋焕然一新,充满喜气。

隔天就是启东的正婚日,虽然办婚礼的时间有些仓促。但一放话出去,说是九月二十六日张文光家的老四要结婚,三亲六戚还是来了不少,可谓是宾朋满座。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又是自己舅老官大喜之日,徐贵作为张家的门客(女婿),理应早起帮忙才对。可他一副高姿态的少爷习气端起,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小娟见门客起来了,打了洗脸水,拿出一块从宜昌城里带回来的洋(肥)皂和洋毛巾,叫徐贵洗手洗脸。

洋皂和洋毛巾,当时的旧中国是制造不出来的,只有从国外进口,之所以这些东西要加个“洋”字,就是这么由来的。大多数中国人对带洋字的,如洋油、洋火(柴)、洋马儿(自行车)、这些东西在农村见都没有见到过,更不要说使用了。即使城里的人有,一般人也舍不得用。只有招待贵重客人时才会拿出来用下子,用了又当宝贝一样收起来藏着。

徐贵没有见过这四四方方的洋皂是干什么用的,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还有一股莫名的清香。他以为是舅母子给他拿的早点,就着那盆洗脸水把洋皂给吃了。完了他还对凤儿说,你嫂子拿的点心不好吃。凤儿感到很惊讶,家里这么忙,那有功夫给你弄早点。过了会小娟出来为徐贵倒洗脸水,不见了那块洋皂,在桌上地下找了几遍也没有找着。凤儿过来问大嫂找啥子?小娟说,我给妹夫洗脸用的洋皂没有见了。凤儿听了,忍不住格格的笑起来:“那货刚才说你拿的点心不好吃,敢情是他把那块洋皂给吃了。”

小娟听了,大惊失色:“洋皂是洗涤用的,是不能吃的,吃了会闹肚子,你赶快叫妹夫把吃了的洋皂吐出来”。

凤儿火急火燎的找到徐贵,徐贵正坐在上席吃饭。凤儿对徐贵说:“你刚才吃的,是大嫂给你洗手洗脸用的洋皂。那东西是不能吃的,吃了会闹肚子,屙秋痢。你赶快到粪池边去把吃进去的洋皂吐出来。”

徐贵听说吃下去的洋皂会屙秋痢,当时喉咙就不停的作呕。自己起身不及,哇的一声一泡秽物吐了满满一桌。桌子上的七汤八菜全被他弄脏,吓得客人四散逃开。

凤儿死拉硬拽把他拉到猪圈屋的出粪口边,让徐贵手撑着土墙,低着头对准出粪口哇哇的吐,几乎把蛋黄都要吐出来了那么凶。吐过了,徐贵坐在地上伤伤心心的大哭起来。急得凤儿直跺脚:“悖时砍脑壳的,你哭啥子嘛。今天是我四哥结婚哒嘛,你这样伤伤心心的哭不吉利”。

徐贵一边哭一边抹着泪说:“你那个舅母子哈婆娘,拿块洋皂给我吃,把我闹(毒)到了。我要回去喊我老汉来要你屋里赔汤药钱”。一边说,一边爬起来就跑了。

在启东结婚的头一天,张贺氏才叫启龙进广安城去把张启东叫回来。张贺氏担心启龙晓不得路去广安,给启龙出主意:叫他走到石笋河,沿着河边走。大概要半上午,走到河边有很多房子连成片的那个地方,就是广安县城了。广安中学就在河边,一问就知道。

启龙按着妈妈说的路线,沿河来到广安中学,跟启东说大嫂和两个侄儿回来了,妈妈叫你回去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启东听了,向学校请了假,随同启龙回来。走进院坝,看见院坝里已摆满了桌子,自己家门上还贴了幅结婚的对联,心里疑惑大嫂回来家里还当喜事办?又听院坝里的人说,新郎官回来了。启东惊讶:“说啥?谁是新郎官!”

地坝里的人笑了:“你呀!怎么你还不知道?”

启东傻眼了。结婚这么大的事,连女娃长的个什么样我都没看到过,妈妈居然背着我就在操办了。再说,现在都民国了,城里的年轻人都在自由恋爱,在农村妈老汉都还在实施包办婚姻。我才不要这样的婚姻。张启东进屋找到张贺氏据理力争,明确告诉老母亲他是不要这样的婚姻,他要自由恋爱,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可他的抗争没人听他的,一家人都劝他把这个婚结了。因为到了这个时候,罗家已经发亲了,花轿很快就要到了。总不会因为你要自由恋爱,把走到半路的花轿给拦回去吧。要是这样做,我老张家的人还是人吗?

奶奶也过来劝启东,看我们家花这么多钱置办的东西,你说不结就不结了,我们置办的东西哪里浪费得起啊!

小娟也来劝弟弟,我们做后人的,要谅解妈老汉的一片苦心。启东对小娟说:“大嫂,你是明事理的,现在的新社会,哪里还有包办婚姻的啊?你和大哥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嘛?干嘛轮到我就要包办我的婚姻了,强迫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呢?”

小娟叹口气,说:“我们做子女的,对父母要孝顺。何为孝顺,就是顺从父母的意愿,依着妈老汉的意思做事就是孝顺。虽然你和翠萍不认识,可以先结婚后恋爱嘛。”

启东见大家执意要办这场婚礼,丢下一句“谁要跟罗翠萍结婚就让他结去”。抓起桌上的酒,邀起几个平时穿叉叉裤都在一起耍得好的哥们,吆五喝六的划拳猜谜喝起寡酒来,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罗翠萍的花轿到了房门口,小娟和凤儿把新娘扶到堂屋,准备叫新郎官来拜堂时,却发现新郎官醉倒在桌上已不省人事。张贺氏叫启明,把你哥扶进来拜堂。就这样,张贺氏强按着启东的头,与罗翠萍完成了三拜九叩成婚之礼。

还是凤儿把新娘牵进洞房,张贺氏看着烂醉如泥的启东,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吩咐人把启东扶进新房,她不信启东在漂亮的新娘子被窝里意志还这么坚决!

新娘子罗翠萍被小姑子凤儿扶进花堂,不见新郎官来和她拜堂成亲,就晓得新郎官不喜欢她。作为女人,既然我与你拜了堂,虽然是有强行参拜的成分,但毕竟是礼成,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了。翠萍看着床上只顾自个呼呼大睡的启东,她向门外要来一瓶酒,对着酣睡如牛的启东说,不是要喝酒吗,我陪你喝,我们都喝醉了算了。说着,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口。仗着酒劲,她帮他扯了衣服,又帮他擦洗身子。这时她想起了出嫁的前一天,嫂子奉了娘的旨意,向她口授怎样对付不待见自己男人的秘传。她把他的手摁在自己喧腾腾的胸脯上,搂着熟睡的启东打了个滚儿,启东就到了她身上。翠萍哈哈的笑着:“张启东,你还敢不稀罕我。我罗翠萍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只要有了你的种,你想癞都癞不掉,到时候看我不黏死你!”

第二天,张启东醒来,发现罗翠萍搂着自己的光身子睡得正香。悄悄地退出罗翠萍的被窝,轻轻地穿好衣服从后门溜了出去。

罗家派了翠萍的小兄弟,来老张家接姐姐、姐夫回去回门,并请姻伯娘及张家至亲到罗家吃上门酒。这时候又找不到启东在哪里了,有帮忙的来说,刚才启东从后门出去往石笋河方向走了。

罗翠萍听说,赶紧追了出去。追到凤凰嘴,远远的看见启东已经上完了魏家寨的石梯,快要进寨门了。罗翠萍冲着魏家寨喊:“张启东,你个跑马儿,我不怕你跑。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在老张家屋里等你,我不信你不落老张家这个屋!”

刚迈进魏家寨门一只脚的张启东,听到罗翠萍的喊话,迟疑了一下,回头向龙凤山望了一眼,还是把后面那只脚收了进去,消失在罗翠萍的视野中。

罗翠萍回来,对还等着接她回门的弟弟说:“你回去跟妈老汉说,今天这个门,不回了”。说完拿根围腰捆在身上,就和帮忙的一起洗碗传菜了。张贺氏过来,对罗翠萍说:“闺女,启东急着走了,你莫往心上去啊。启东这是要忙去学校呢,学业要紧的啊,等学校放了假,他就回来了。”

罗翠萍含笑说:“妈,没得啥子。启东要走就让他走吧,我在屋里和大嫂一起陪着您”。

罗翠萍的弟弟回去跟妈老汉说,姐夫大清早起来就走了,姐姐一个人没法回门。姐姐说,今天这个门不回了。罗大陆听了,他肯定是女婿不认可这门婚事,不然哪个男人会新婚第二天爬起来就跑了呢?

大陆吃了早饭,打发走了客人,就来到老张家问是怎么回事,要老张家拿话出来说。张贺氏带着笑脸到朝门外地坝边迎接,“哎呀,亲家翁来了啊。快,快进屋坐。”

启龙脸上挂着笑,把姻伯罗大陆迎进堂屋。端凳子请坐,然后殷勤地献上叶子烟。大陆将叶子烟推开,一脸严肃的问张贺氏:“亲家母,你自己说,我们两家开亲,是你自己到我屋头挽到我说要定的娃娃亲嘛”。张贺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是,是,是”。

罗大陆:“娃娃长大了,是你到我屋头来换的庚贴送的期书嘛”。张贺氏点头承认:“是,是,是”。

罗大陆:“是你家抬花轿来我家把我家姑娘翠萍抬到你家来的嘛,干嘛新郎官第二天早上就爬起来跑了呢?”

张贺氏打着哈哈说:“亲家翁,你多虑了。至于说启东第二天早上不辞而别就走了,那是因为学校的假期到了,他要忙着去学校上学呐。只是怪我没有教育好,至使启东不懂人情世故,不晓得去来要跟人打招呼。确实是启东做的不对,我贺氏先向你赔不是。看在启东不懂事的份上,还请亲家翁原谅”。

罗大陆狐疑地看着张贺氏,“是这样吗?”这时,罗翠萍听说爸爸来了,端了杯茶水出来,请爸爸喝茶。罗大陆盯着翠萍的眼睛看,没有哭过的痕迹,不放心的问女儿:“听说姑爷很早就跑了,昨晚姑爷沒有欺负你吧?”罗翠萍说:“爸,你想多了,我们好着呢。”

罗大陆站起来,“既然没有,那我就回了”。罗翠萍:“你回吧!”

送走了罗大陆,张贺氏对罗翠萍说:“翠萍啊,真是难为你了。等启东回来,妈给你出气,我一定要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罗翠萍:“妈,启东回来了,你莫打他,我们好着呐”。

她们正说着话呢,一乘滑杆把徐贵抬了来,徐才厚拄根文明棍和管家跟在后面。滑杆直接抬进正堂屋,停放在堂屋中间。大家看徐贵直挺挺的躺在滑杆上,一床白包单铺盖把他裹的严严实实。也不知是死是活,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围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张贺氏走过去问:“老东家,少东家这是怎么啦?”

徐才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哼!你还好意思问怎么啦,都是你屋里干的好事!”

围观的人纷纷议论:滑杆上那货是死的还是活的?有人答不晓得。来的时候是好好的人,咋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晓得啊。更有人叹息,唉!老张家咋就这么倒霉哟,喜事还没刹角(结束),又来丧事,真是流年不利啊!

小娟看到这个情景,她以为徐贵死了。惊讶的对张贺氏说:“不就误吃一块洋皂嘛,顶多打几天萎,也不至于死人啊”。张贺氏不解,小娟向婆婆娘说了个大概。张贺氏吓得不轻,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无缘无故的摊上人命官司,张贺氏吓得腿肚子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掏出一块手巾捂住脸面,诉诉哒哒的就哭起来:“我那短命的少东家吔,你就不声不响的走了啊……”

张贺氏是认为,清净雅静的屋停个死人不吉利,她这是要哭刹气。却气得徐才厚把手中的文明棍直往地上跺:“贺死老婆子,嚎啥子丧嘛,我儿子没有死。我是把他抬来要你屋里拿出话来说,你屋里拿的啥子东西给他吃,把他闹成这个样子。”

张贺氏听说徐贵没有死,立即止住了哭声,翻身爬起来。张启龙也是一脸茫然,他照顾客人来了,徐贵有没有吃饭他也不知道,就连徐贵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晓得。直到现在徐贵用滑杆抬来,他都还在云里雾里没有弄明白是咋回事。张启龙走过去辦了一下徐贵的耷眼皮,徐贵直翻白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急得老实人张启龙嘴里直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只有小娟和凤儿才晓得徐贵是因为啥子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凤儿对她公爹老汉说:“爹,徐贵只是误吃了块洋皂,不至于要命的嘛。你不是把徐贵抬来讹我娘屋的吧”。

徐才厚对凤儿眼睛一轮,恨着说:“你作为女人,不好好的把自己的男人看好,你男人被人下了药你都不晓得,你这婆娘着实该打”。说着举起手里的文明棍,就要打凤儿。

小娟快步冲上去,一把推开徐才厚,也不喊姻伯了:“老徐,有事说事,你打人做啥子!我跟你说,没人下药闹你宝贝儿子,他是吃了我带回来的洋皂,胃有些不适,不会对他身体有什么伤害。你没必要做这么大阵仗吓人,妹夫过会儿就会好。”

徐才厚:“你说我儿吃了你家的洋皂成了这个样子的?洋皂不就是洋姜嘛,我们川东人家,哪家哪户坛子里都腌得有,我们世世代代吃了几辈子为什么没有成这样啊?”

小娟看了这个土财主一眼,觉得跟他这个土老冒理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转身从里屋再拿出几个洋皂来,往徐才厚面前桌子上一放:“姻伯,你好生看,这个洋皂跟你家坛子里腌的洋姜是一样吗?这个洋皂是洗衣服用的,不是吃的。今早上我好心好意拿块洋皂给妹夫洗手洗脸,你那哈宝儿子把它当成点心给吃了。你说,这怪得着我们吗?”

徐才厚抓起桌上的洋皂,似乎有了证据在手说话的声音更大了。绕着圈儿让大家看:“你说这是洗衣服用的,叫大家看看,你们认识这是干什么用的,是洗衣服的吗?你们家是用这个洗衣服的吗?”大家看了,都摇头,表示不认识。徐才厚:“大家都不认识,这一定是块慢性中毒的药物。好歹毒的婆娘啊,你把我儿子闹到了,徐老爷这回要办你!”

张启龙见事以至此,再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过来跟徐才厚说:“姻伯,事情的由来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个事权当是我家的错。这样吧,我出一块大洋,麻烦老东家去买点洗肠子的药,给少东家洗下胃,不是就好了”。

徐才厚:“说啥子呢,一块大洋,你当是我没见过大洋吗?”。

张启龙:“那你要多少?”徐才厚伸出五指一叉:“药费加营养费,至少要这个数”。张启龙:“五个大洋?要得,五个就五个。”

徐才厚:“啥子哟,你在打发叫花子吗?要五百个大洋”。

“你说啥?五百个大洋!这不是放活抢吗?”小娟说,一个大洋都不给,看他怎么办。一直蹲在阶沿边一声没吭的启明站起来说:“姻伯,我二哥给你钱买药洗胃你不要。好,我去拿样东西来给姐夫洗。”说完跑进猪圈屋,抓了筒猪大粪出来,要往徐贵嘴里塞。

徐贵见小舅子抓筒猪大粪来往他嘴里塞,也不装死了,爬起来就跑。徐才厚见徐贵跑了,没有了演戏的主角,连说了几个好字:“张贺氏!你屋里现在行势(能干)了,你以为我在这里把你奈不何。明天我们请袍哥大爷来断今天这个理”。说完问张贺氏,你们家现在谁是主事人?

小娟:“徐老爷,我们家现在是我杨小娟主事,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徐才厚指着小娟的鼻子说:“既然你是这家的主事人,明天我请你到石笋汉元充茶馆吃茶。”说完转身就走了。


徐才厚要请小娟去石笋河汉元充茶馆里喝茶,就以为把老张家吓住了,会乖乖的拿钱出来。

待徐才厚走了,小娟问张贺氏,石笋汉元充茶馆是个什么地方?

张启龙说:石笋汉元充茶馆,是一些地方绅士、袍哥大爷喝茶聊天,专门替人断道理收保护费的地方。谁给的钱多,道理就偏向谁。跟“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一个样。启龙说,像这些地方,我们哪里敢去。

小娟则不以为然。她有她的见解,她晓得即使是袍哥,也要分“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她知道清水袍哥比较正直,在他们那讲道理一般都会秉公而断。浑水袍哥就不一定了,有时候浑水袍哥为了钱财,也会干些作奸犯科伤天害理之事。小娟说:袍哥坐堂口断道理没有啥子可怕的,她请大家放心,既然我回来了,哪管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石笋河闯一闯。

到了徐才厚约定在汉元充茶馆喝茶的日子,小娟如约前往。张贺氏不放心,叫上启龙和凤儿也跟了来。

来到茶馆外,小娟要他们在外面等候,自己先进去看看。

小娟进到茶馆,坐在靠里的一张茶桌的次席,向小二要来一壶茶和两个茶杯一盘瓜子。小二把茶壶提来,小娟接过,提壶将两个茶杯茶水倒满,然后壶口对着茶杯一字排开,就自顾嗑瓜子。小二看了眼小娟在茶桌上摆的茶壶和茶杯,又把小娟看了一眼,没有言语,就走进里间去了。

不一会,从里间走出一身穿竹布长衫,头戴礼帽的绅士大爷,将小娟打量一番,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放回桌上。小娟见状,起身双手伸出拇指,交叉放在胸前,朗声说:“双龙嬉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小妹来相会,暂把此茶作商量”。

绅士:“有宝献宝,无宝受考。”

小娟:“同扶汉室,造福必昌。”

绅士:“公片宝扎,请拿上符。”

小娟:“金字牌,银字牌,小妹与兄送宝来,仁兄今日得宝后,步步高升坐八抬。”

绅士:“哦,贵龙码头,坐哪把交椅。”

小娟:“小妹姓杨,草字小娟。湖北宜昌义字上占带幺大。”

绅士:“看不出来,你妹儿原来也是“嗨”过了的,好说好说。今天来到石笋河,有什么难事向我们求助?”

小娟:“小妹初回婆家,就遭人陷害……”

小娟正欲说,徐才厚走了进来,见了绅士,双手抱拳喊道:“哦,刘大爷,你早你早”。

被徐才厚称为刘大爷的叫刘大奎,是袍哥会石笋河三排管带,负责汉元充茶馆经营和接待异地来此的袍哥会员。刚才小娟在茶桌上倒满两杯茶,茶壶口对准茶杯摆出的一字长鞭阵,其实是袍哥组织发的一种暗号。意思是告诉当地的袍哥组织:我是袍哥会员,现在遇到了难事,向组织寻求帮助。所以店小二看到小娟摆出的暗号,一句话都没有说,进里间去通知了管事的刘大奎。因为袍哥会有规矩,会员向组织发出求助暗号,要由说话关火(管事)的来决定帮与不帮。如果能帮,管事的就饮尽茶杯里的茶,放回茶杯。如果不能帮,则是将茶杯里的茶水倒在地上。这就表示不能帮助你,求助者就要知难而退。刘大奎出来,见是个女袍哥会员,是个特殊照顾的弱势群体,所以就应承(饮茶)了小娟的请求。

刘大奎见徐才厚来了,把他带上茶楼的议事大厅,大厅里还有几位绅士大爷正在喝茶聊天。茶楼正上方用锦锻绣了一个繁写的“义”字,义字下面供奉的是关公神像。左右两边各放四把太师椅,左方上首空着一把太师椅,这把太师椅是总舵把子的座位。它一直空着,显然是舵把子没有在当场。从第二把太师椅起往下分别坐的是龙头大爷、坐堂大爷、执法大爷。右边从上到下分别坐的是圣贤二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巡风六爷。下首各站一位大老幺和小老幺。太师椅中间是小小的四方型木桌,木桌是供大爷放茶杯和水烟袋的。两边的太师椅座位,相当于是审判长和陪审团席位。下方有两张简陋的木椅,这两把木椅,类似于原被告座位,他们坐在木椅上向审判庭申诉各自的理由。这里就是解决家长里短等民间纠纷的地方。

刘大奎问徐才厚:“徐老爷,你今天要告的人是哪个?被告方来了没有?”

徐才厚:“就是楼下跟你说话的那个婆娘。”

刘大奎:“哦,原来是她”。刘大奎转身下楼,又把小娟请上楼。小娟上来,见到各位绅士大爷,双手抱拳,向各位大爷揖礼一周:“龙归龙位,虎归虎台。启眼一看在坐的各位大爷,小女子确实有些眼生。只因小女子刚回婆家,家里的繁锁事还没有处理完,没来得及拜会各位大爷。小女子在此作揖陪礼,请各位大爷海涵”。

为首的龙头大爷端起水烟袋,用竹签捋了捋烟袋里的烟丝,吐出一口浓烟,“姑娘也是会中人?”

小娟:“豪杰有难奔梁山,英雄遇难投水泊。小妹我多在山沟,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一切不周不到之处,还望各位大爷,高抬龙袖,晾个膀子。日月旗,龙凤旗,花花旗,给小妹打个好字旗!”

坐堂大爷漫不经心的将盖碗茶杯端起,轻轻地撮了一口,对小娟说:“你有什么招子(本事)使我们给你打好字旗啊?”

小娟双手抱拳:“小妹没有招子可使,只有虚心向各位大爷领教学习。”

坐堂大爷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好,请——”坐堂大爷做了个请的手势,其他几位袍哥大爷也都站起来,向茶楼后院走去。徐才厚也要跟来,却被执法大爷拦住:“徐老爷,这是我们会内的事,请徐老爷在这稍等”。

众人来到后院,坐堂大爷说:“哪个来亮下子给这位姑娘看看。”

袍哥大老幺自恃枪法好,能百步穿杨,自告奋勇:“我来。”说完用绳子绑了个鸡蛋吊在树杈上,然后后退百步。掏出盒子炮,抬手就是一枪,摇摇晃晃的鸡蛋应声而碎,众袍哥大爷拍手叫好。大老幺洋洋自得的把盒子炮递给小娟,示意小娟“你也来一下”。

小娟接过盒子炮,迅速从小老幺腰间再拔出一把,将两把盒子炮抛向空中,一个蜻蜓点水,小娟轻盈的身姿腾空而起,往后空翻180度,接住还在空中旋转的盒子炮。此时正好天上飞过一群人字形的白鹤,小娟呯呯两声枪响,天上飘落两只白鹤于街外。小老幺跑出去把无头的白鹤捡回来。大老幺看了,表示不服,他还要与小娟比划一下刀剑之类的冷兵器。龙头大爷?起眼睛恨着大老幺说:“还比划个球,你没有看到吗,人家不但把飞天鹞子打得下来,刚才露那手蜻蜓点水,腾身空翻,足以说明人家轻功也了得。你再比,岂不是自己献丑。”

龙头大爷哈哈一笑,自我打圆场:“姑娘不但人长的好看,而且技艺也不赖。”

回到议事大厅,坐堂大爷对小娟说:“姑娘在敝地结下了什么梁子,说出来我们给你扎起。”

小娟:“前天我四小叔子结婚,他,就是这个徐老爷的儿子,也是我们家的门客,来我们家做客。门客来了,我们以贵宾相待,早晨洗脸的时候,我拿了块洋皂给门客洗手洗脸。许是门客没有见过那东西,当早点给吃了。洋皂是经甘油加蜡、松香和脂肪胺做成的,是洗衣服用的。门客吃了后,胃有些不适,有呕吐现像。我这位姻伯硬说成是我给门客下了药,闹了他儿子,要我赔他五百大洋的汤药费。事情的由来就是这个样子,是非曲直请各位大爷秉公而断”。

执法大爷问:“是个什么洋皂,带来了没有啊?”

徐才厚从怀里摸出洋皂,递给站在下首的老幺。老幺接过,拿到上首给龙头大爷看,龙头大爷看了摇摇头,又递给坐堂大爷。这块洋皂在几位大爷手里传了个遍,均表示没有见过,不能断定它有没有毒,到底有何用?执法大爷对小娟说:“仅凭你一面之词,我们怎么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处”。

正好这时,店小二送茶水上楼,小娟见小二捆的白围腰有些脏。叫小二脱下来,帮她从楼下打来盆水,小娟在盆里将围腰打湿,抹上洋皂,经过搓洗,水里冒出很多泡泡。再用清水透一遍,围腰洁白如新。几位大爷看了,证明小娟所言不虚。执法大爷转对徐才厚说:“徐老爷,事情已经明了。人家并没有对你儿子下药,是你儿子不识宝,误吃了人家的洋皂才造成你儿子这个样子。再说也没有什么大碍,你们又是儿女亲家,依我们看你们两家也不必撕破面皮,这个事就这样算了。”

徐才厚跳起来:“这个事不能算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听我儿子回来说,她男人是朝廷的钦犯,袁世凯陛下正在下旨提拿的张启善的婆娘。你们不能就这样放过她,一定要严惩。”

“你说啥——?”几位大爷听徐才厚这么说,惊得从太师椅上弹起来,诧异地问小娟:“你真是白云张家老祠堂张启善的堂客”。

小娟头一昂:“正是。小女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正是共进会会长、川北讨袁护国军总司令,袁世凯正在下旨捉拿的张启善的婆娘杨小娟”。

几位袍哥大爷哈哈大笑起来:“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大嫂请上座”。一边说,忙不迭的将小娟请到总舵把子席位坐下。然后按字辈职务大小单膝跪成一排,双手抱拳齐声说:“参见大嫂!”

几位袍哥大爷突然对她如此热情,又称她大嫂,又是让上座,又是参拜,把小娟弄的不知所措。龙头大爷说:“张启善原来是袍哥会石笋河孝义堂的总舵把子,后来他去成都省参加了四川保路运动。清廷打死了几个袍哥会员,张启善把这一消息写在木牌上,刷上桐油,当成“水电报”丢在江水中。木牌漂出都江堰,顺着长江嘉陵江漂流而下,把消息传到了四川各地。四川袍哥会员在江水中捡到木牌,看到启善在木牌上向全川袍哥会员发出的求援信息,纷纷拿起火铳、扁担、锄头涌向成都。把成都省街巷塞得满满的,吓得清廷宫员狼狈逃窜。后来由于我们地处穷乡僻壤,消息闭塞,总舵把子后面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

小娟:“我也不隐瞒你们,熊克武在重庆起兵讨袁,启善在川北起兵,竖起讨袁大旗。两路护国军与袁世凯的军队激战月余,袁世凯急调黔、滇军入川,各路讨袁军寡不敌众,宣告失败。现在启善只身在上海招集军队,集蓄力量,准备继续率兵北上,讨伐窃国大盗袁世凯。”

龙头大爷:“好不容易把腐朽不堪的清王朝给推翻了,建立起民国,却被袁世凯那龟儿子摘了桃子。我们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打输了也要雄起,不把他龟儿袁世凯整下课绝不松劲。”回头又对除才厚说:“格老子的徐才厚,竟敢污蔑反袁斗士、我们的袍哥会孝义堂总舵把子是‘朝廷钦犯’。你妈的你还有什么朝廷啊?一个啃人血馒头的皇帝老儿,你还口口声声地‘袁世凯陛下、袁世凯陛下’喊的蜜蜜甜,胆敢在大爷面前开黄腔,信不信老子叫人把你拉出去给毛(杀)了。”

此时的徐才厚早已吓瘫在椅子上,语无伦次的向各位袍哥大爷求情,饶他不死。小娟看在幺妹儿凤儿的份上,不计前嫌,也向袍哥大爷求情,饶了徐才厚的死罪。袍哥执法大爷说:“谁叫他龟儿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污蔑我们的舵把子、陷害我们的大嫂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呀!把他的猫脚爪切一节下来让他长长记性!”

大小老幺答应一声,一个把徐才厚的手掌按在桌子上,一个掏出匕首,含在嘴上,分开徐才厚的小手指拇,手起刀落,徐才厚的一节小手指拇滚落地上。痛得徐才厚如杀猪般豪叫着,捂着血淋淋的手,离开了汉元充茶楼。

小娟从茶楼下来,袍哥会石笋河孝义堂几位管事大爷跟在后头抱拳相送。张启龙见袍哥大爷都对小娟毕恭毕敬的样子,晓得这场官司赢了。看来大嫂的来头真不小,居然把江湖上的袍哥大爷都给镇住了。

张贺氏迎上前:“娟啊,这官司打得怎么样啊?”

小娟:“妈,没事了。走,咱们找间饭馆吃饭,吃了才回家。”

离汉元充茶馆不运,就是石笋河有名的谌家饭店,饭店的后院与汉元充茶馆的后院相邻,刚才小娟在茶馆后院亮那几手,被饭店老板看的清清楚楚。老板见小娟一行人到他店里就餐,犹如天神驾到,向小娟鞠躬施礼往雅间让。小娟就在外堂靠门的一张桌子坐下,对老板说:“我们都是平头小老百姓,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买点东西吃就行了”。

饭店老板见小娟身怀绝技却不摆架子,有一股与众不同的侠义之风,令老板肃然起敬。说:“女侠,你们要吃什么。”

小娟说:“我们四个人,只要一笼小笼包子,四碗稀饭足矣。”老板按小娟的要求,端来四碗饭,一笼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大家围桌正要吃饭,启龙看见饭店对面阶沿上,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叫花,启龙起身,拿了只碗,盛了两个包子,连同自己面前那碗稀饭,端给了街对面的叫花。

小娟见启龙把自己的拿去给叫花吃了,又重新点了两份稀饭一笼包子,叫老板盛了些包子端碗稀饭去给大叫花吃,然后等启龙回来一同吃饭。

结账的时候,老板说这顿饭不要钱,我请女侠吃。杨小娟说什么也不同意,非要给钱,老板只好收下。启龙说:“我们既然来到石笋河了,我想去看三兄弟启航,看看他这些年到底在石笋河做啥子。”

张贺氏:“他在石笋河都混了几年了,哪晓得他在那做啥子。”

张启龙:“你不是说他在石笋跟张癞子一起当叫花子吗?我问一下对面的叫花不是就知道了。”说完又来到叫花跟前,笑嘻嘻地问:“我想问你一下,你认识张启航吗?”

叫花抬起脏兮兮的脸,说:“张启航嘛,是我们丐帮的帮主,哪有不认识的。”

张启龙:“他现在是丐帮帮主?以前的丐帮帮主不是叫张癞子吗?你知道他在哪要饭?”

乞丐:“张癞子早已把帮主位让给我们现在的新帮主了。帮主不用要饭,到吃饭的时候我们这些小乞丐自会给他送饭去。帮主现在上关帝庙正殿里教小乞丐练武。你们马上就过去,可能还看得见他。”

他们听得乞丐说,直奔上关帝庙,小娟看到关帝庙大门外两只石龟托着两根需要两人合抱的木柱顶着雕梁画栋栩栩如生的门檐,觉得好奇,站在庙外欣赏了很久。张启龙对小娟说,这里不仅是座庙,也是一座练武堂,大哥启善也在这里练过武。

走进正殿,只见张启航正光着膀子,在大殿里把手里的打狗棍舞得虎虎生风。启龙看三弟手里这根打狗棍:是一根百年老斑竹疙瘩做成的,长不过三尺。疙瘩上还包了一个铜质环形圈,使打狗棍上轻下重。这样的棍子使起来,柱地很稳。如果当兵器,一棍子扫过来,无论是狗还是人挨上一棍,一定非死即伤。启航见妈妈和弟妹们来了,收住武姿,提着打狗棍来与他们相见。

凤儿对张启航介绍小娟:“三哥,这是我们的小娟大嫂”。

张启航向小娟点了一下头,开玩笑说:“大嫂,你好乖哟。”

小娟菀尔一笑:“兄弟,别取笑大嫂。”

凤儿:“三哥,你太不地道了吧,四哥结婚你都不回来。”

启航:“我没有得到消息。再说,我回来了,我这帮乞丐也会跟了来,他们一身龌龊的装束太刹风景。所以,还是不回来的好。”

张贺氏看到启航就埋怨他:“你一天就是拈轻怕重不做活路,老是喜欢在石笋河街上站朝门外当伸手派。现在好了,居然还当起了叫花子头,真是丧不完的德哟。走,各人回去帮你二哥做活路,种庄稼。”张贺氏说着,伸手去拉张启航跟他们一起回家。启航头一低,像泥鳅一样从妈妈手上滑脱:“我才不跟你回去种什么庄稼。我跟大哥说好了的,我在这里等他,等他来接我出去跟他当兵。”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跑了。

张启龙见启航又逃跑了,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四人才回到家。人还没进地坝,就听见承国成家两兄弟正在惊抓抓的大哭着要找妈妈。曾祖杨老婆婆和翠萍各哄一个孩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有哄住两个寻母不着伤心至极的哭声。直到小娟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个孩子才破涕为笑,倚在妈妈的怀里,问妈妈你去哪里了,我们俩兄弟醒来都没有看见你的人影。

小娟抱住俩孩子,不但没有安慰他们,反而在他们屁股上拍打了几下,一边打一边怒斥承国承家:“你俩真没出息,一天没看见妈妈就哭成这个样子,哪还像个男子汉。”张贺氏赶紧过来,护住孙子:“娃儿还小嘛,没有见到妈妈哭这是很正常的嘛,你打他干啥子呢?”

小娟:“妈,娃儿家就要从小培养出男子汉气概,不能一会没见着妈妈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般伤心欲绝的样子。这样长大了,怎样去接他爸爸的班,怎样扛枪上战场杀敌人!”

张贺氏:“好了好了,我家有一个启善在外面干革命就够我们悬心吊胆的了,你还要培养我的俩个孙子也去拿枪弄炮,我可不同意。”说着,牵过两个孙子:“走,孙子,和奶奶一起去耍。”小娟冲着张贺氏背影喊:“妈,你不能这样惯着他俩。”

张贺氏回头对小娟说:“承国承家是我的孙子,不用你管。”张贺氏这句话一出口,小娟心里咯噔了一下:“远嫁来的女人,婆婆娘还是拿她当外人啊!”

第二天,吃完早饭,杨老婆婆继续在二楼她的观音佛堂里敲木鱼念经,启龙带着两个侄儿拿了弹弓去龙凤山逮野鸡。凤儿说她要回去了,不然耍久了回去婆婆娘会骂她的。小娟阻止妹儿先不要回去,就在娘家耍。要回去,也得要徐家拿滑杆来接,还要徐才厚来我们家办上符,保证凤儿回去不受欺负。否则,凤儿就不要回他徐家去。

翠萍也咐和道:“大嫂说的对,徐家不来人接你就不要回去。我们张家的姑娘嫁出去了,回娘屋自己回,去婆家也要各人去啊?没那么便宜。他徐家不拿滑杆来接,幺妹儿就是不要回去!”

张贺氏过来说:“凤儿不回去怎么能行呢,嫁进徐家门,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凤儿现在是徐家的人了,徐家怎么使唤她,我们娘屋人管不着。”

小娟:“妈,你那个说法是陈腐的旧封建王朝思想。启善和孙文他们把它给推翻了,现在是中华民国,提倡民权平等。也就是说不管男女,他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我们妇女也要像男人一样不用裹脚缠足了,你看我们幺妹儿都还裹着脚,这样还是在歧视妇女没有民权嘛。妹,你脚不要裹了,嫂嫂帮你解了。”小娟说着,在堂屋端了根凳子出来放在阶沿上,让凤儿坐在凳子上,小娟站在地坝里,亲自给凤儿解了裹脚布。凤儿放下被缠过的脚,站起来走了一步,反而觉得不适应,脚底板生疼生疼的。翠萍看幺妹儿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赶紧过来扶住幺妹儿,和妹儿一起坐回板凳上。凤儿抱着脚,嘴里嘘嘘地哈着气,看似痛的有点难受。心疼得新嫂子翠萍捧起小姑子的脚,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吹气逗小姑子:“好了,好了,不疼了。”张贺氏说,裹好了的脚,叫你不要解你不相信,现在解了疼了吧!”

凤儿勇敢的站起来,回呛妈妈:“我就是要解,现在痛只痛一会。我不得像你那样把脚包成个三寸金莲,走路都走不起。好在我这脚还没有包好长的时间,比起我大嫂的脚小不了多少。但比你的脚大得多。”

张贺氏:“女子脚大有什么好。好在你是出嫁了,要是还没有嫁,在出嫁时,大起一双脚板,下花轿的时候你婆婆娘看见你是一双大脚,她一定会喊:‘屋里的人,把神龛扶到,小心这双大脚婆娘把神龛踢翻了’。”

张贺氏这番话,听得翠萍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小脚,连忙把脚收进板凳下。小娟听了婆婆娘的话,却笑得直抹眼泪:“那个女子踢得翻他家的神龛,一定是武林高手。”

她们正说笑着呢,启龙带了两个侄儿回来,手里各提了只斑鸠野鸡等猎物,承国承家径直提到小娟面前,向妈妈炫耀:“看,我们打到野鸡了。”

张贺氏提起野鸡看了看,觉得还很沉,对小娟说:“你待会把这个野鸡拿到学堂院去,拜望下张文吉老辈子。”

小娟不解:“为啥?”

张贺氏:“你刚回来不知道。当年启善在成都打死了四川总督赵尔丰,清军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来我们家捉拿他,启善就躲在吉老辈子家里,躲过了清军的追捕。后面又是吉老辈子托人,把启善男扮女装送了出去。你既然回来了,就应该代表启善去看望他。”

小娟答应:“好的。妈,待会我带两个孩子一起去,代表启善去谢谢吉老辈子。”


学堂院私塾先生郁老夫子张文吉下学回来,听说家里来了位稀客。不知这个客人是谁,他踱着鹅步迈进家门。当他路过女儿的房间时,听见有位下江女客的声音在和他那糟糠之妻张刘氏摆龙门阵。郁老夫子故意咳嗽一声,张刘氏抬头看是郁老夫子回来了,起身叫住郁老夫子,向小娟介绍说这就是你叔,晚辈都称他吉老辈子。小娟大方的喊了声“叔,您回来了”。

郁老夫子咧嘴笑笑,正疑惑这是那家的女客。张刘氏又接着说:“郁老夫子,你不知道这是那个吧?她是启善屋里的。你侄孙在龙凤山上打到一只野鸡,你侄媳妇还不忘提来请你下酒。你看看,这是多好的侄媳妇啊”。

郁老夫子听说这个女客是启善的堂客,惊得一连说了好几个哦字。郁老夫子说:“哦,哦,哦,原来你是启善的家属。这屋小,咱们到堂屋去说话”。他们来到堂屋,当郁老夫子知道小娟带来的两个细娃儿是张启善的儿子时,双手叉腰站在堂屋当中,看了会细娃儿说:“很像,这两个娃娃相貌、神态,一举一动都很像启善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你们回来了,启善呢?他最近还好吧。”

小娟:“启善最近很忙,没时间回来,特地委托我回来向你老人家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郁老夫子摇摇手:“那么一点小事,怎么言谢呢?我们都是同族家人,理应团结互助,何况启善做的是救亡图存拯救民族大义的事。不要说他是启善,换着别人我也会搭救他”。

小娟又叫过两孩子:“承国承家,来向吉叔公作揖,祝吉叔公健康长寿”。承国承家奶声奶气的说:“给吉叔公作揖了”,说完就要跪地作揖礼拜。郁老夫子赶紧扶住兄弟俩:“娃娃莫拜,快起来快起来。哎呀,这两个娃娃真乖。刘老婆子,你昨天炒的胡豆还有没有?”张刘氏答:“还有,在里屋柜子上。”

郁老夫子进去,连同装胡豆的筲箕一起端出来:“两个侄孙初次来叔公家耍,叔公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有请侄孙吃炒胡豆。”郁老夫子给承国承家包里装满豆豆,两个小家伙拍着胀鼓鼓的荷包,把炒胡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这时,郁老夫子的小孙子也走了过来“爷爷,我也要吃豆豆。”郁老夫子抓了一把给孙子,把筲箕递还给张刘氏。

张刘氏接过筲箕,打趣郁老夫子:“吔,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郁老夫子竟然拿东西请客了。”小娟不知婶娘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刘氏嘴巴打抿笑,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郁老夫子不耐烦张刘氏在这啰嗦,影响他和小娟摆龙门阵,挥手示意张刘氏赶快把筲箕拿进去,晌午已到了,还得请吃侄媳妇吃饭。张刘氏连声答应好,进灶屋煮饭去了。

待张刘氏走后,郁老夫子对小娟说起了老张家的家族状况:“我们老张家,是在大清顺治年间,湖广填四川时从你们湖北麻城移民过来的。开始来的是一家五口人,经过两百多年下来,我们老张家已是枝繁叶茂。除了你们家在龙凤山坐,我家住学堂院,还有张家老屋,从寨子院到石河清的张家院,再到方齐店子方圆五里内,都有我们老张家族人居住。我们老张家务农的多,经商的也有。但有仕途的只有一个,他就是你爸爸张文光。老朽跟文光哥尔一起在光绪三年一同参加科举考试,文光哥尔得中进士,授任贵州省播州府(遵义)九品巡检,老朽屡试不第都名落孙山。后来有地理先生说,我们老张家第一代祖坟对面,有座祠堂断了我们老张家的风水。我们老张家在出人才方面只能一枝独秀,不能花开两朵。所以老朽只好认命,回来做了私塾先生,以教书育人为乐。跟这些幼稚儿童为伍,做了个老还小的老儿童。”

小娟:“叔叔在家教书也好啊,你作为一名辛勤的园丁,我们族人都很尊敬你。再说,以叔叔渊博的学识,为国家培养人才就是要从娃娃抓起。把学习基础打牢了,才能学好各门功课。以后我们张氏家族的子弟在考取功名时,逢考必过,个个都是国家有用的人才。”

郁老夫子与小娟正相谈甚欢,张刘氏出来倚着门框向丈夫递点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郁老夫子心领神会,请小娟到里间去吃饭。因为郁老夫子是知识分子家庭,历来倡导男女授首不亲,女眷吃饭不能与男客同桌。所以他家吃饭必须要开两桌,男客一般在堂屋吃饭,女眷则在灶屋旁边的小房,摆一张桌子,女客和内眷挤在一起,随随便便的吃个饭。

郁老夫子家的饭食极其简单,一碗大麦面羹,再从坛子里抓一些泡豇豆,红豆腐,胡豆瓣之类的咸菜,盛在一个碗里,或是用坛子里的泡菜盐水,泡一碗炒干胡豆当咸菜,郁老夫子也吃得津津有味。

“大麦面羹”。对六七十年代以前的人来说并不陌生,搁新时代的人可能不知它为何物了。此作物在四川叫大麦,青藏高原、天山南北称为“青稞”,是一种酿酒的原材料。人食之有味,但无营养,只能饱腹。郁老夫子为什么要把毫无营养价值的大麦作为三餐主食呢?究其原因,主要是大麦价格便宜,吃这个东西全家既能吃饱,而且还花不了多少钱。节省下来的钱,可以买田置地。屋后大包梁子那块瘦田,就是郁老夫子这些年口惜牙存攒下来的钱从徐才厚哪里购买来的。所以郁老夫子不但要求家里人吃这个,而且还要张刘氏用这个招待客人。要是张刘氏不按他说的做,郁老夫子就要发人来疯,当着客人的面骂她“你个败家的娘们”。

你说我们全家人吃这个倒还可以,要是家里来了客也用这个招待客人的话,那不是把所有亲戚都得罪了,今后还有那个三亲六戚会上你的门哟!所以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张刘氏只好想个变通的法子:总是先把米放在前面锅里煮到六七成熟,然后捞起来放到后面鼎罐里箜干饭。再将就米汤煮碗大麦面羹,放砣猪化油搅和在碗里,端进堂屋请郁老夫子先吃饭,然后再炒菜招待客人。因为张刘氏晓得,郁老夫子要是在白天,饭吃过了就坐在阶沿边,裹上一只指头粗的叶子烟,栽在竹烟杆上,用打火石点燃,吧嗒吧嗒的抽几口。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就去学堂教书去了。要是晚上呢,吃完大麦面羹,抽几口烟,洗洗脚,然后就上床睡觉。只要他吃饱了,他才不管你几氏娘母在后面吃的什么!

小娟走进小客房,见桌上的饭菜与在堂屋见到叔叔吃的别具洞天。她以为是婶娘在虐待叔叔,一家人吃饭咋就俩个样。小娟正要批评婶娘不该这样做,张刘氏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点,你叔叔是这个老德性,不准用好饭好菜待客。他要是知道我煮好饭菜招待你,他会骂人的。”

小娟听了,叫婶娘把饭菜撤了吧,小娟说,我们是一家人,不必那么拘礼,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张刘氏不同意:“我们大人还可以将就一下吃,可还有俩个侄孙呢,小孩子怎么可以吃那样的饭呢?”小娟推诿了会,婶娘就是执意不肯,小娟这才勉强上席吃饭。但这顿饭吃的如鱼刺梗在喉,索然无味。

小娟从吉老辈子家回来,一直闷闷不乐。张贺氐见小娟郁郁寡欢的样子,过来问:“娟啊,你去了吉叔家回来怎么不高兴啊,是你吉叔不喜欢你们去吗?”小娟说,吉叔吉婶倒是对我们很好,只是他们家那种待客方式我接受不了。张贺氏听了,笑着说:“那不是你婶嫌你叔,是你叔养成了节约抠门的习惯,想节约几个钱下来买几亩田地,让后人过上好日子。”

小娟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接着揉揉左眼皮,对张贺氏说:“我今天看到叔叔为了节约用大麦面羹果腹,我就觉得心酸,就觉得一直想流眼泪。我就想揉揉眼不让眼泪流出来。可这左眼越揉它就越流泪,到了现在我这左眼皮它还干脆跳个不停。”

张贺氏叫小娟坐下,让自己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张贺氏对着小娟的眼睛观察了很久,没有发现异常。张贺氏说:“可能是有渣渣掉进眼里了。”说完,对着小娟的眼吹了几囗气,小娟把眼睛眨了眨,说,眼皮还是在跳。

张贺氏说:“按农村的说法,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左眼皮跳,莫非是有什么灾害要发生,大家做事要小心点,免得碰到磕到遭负汤药钱。”

这时候启龙挑一挑秧篮要去龙凤山挖红苕播种小麦,翠萍也背个背篼随二哥去帮忙。小娟说她也去,人多好种地嘛。翠萍劝大嫂不要去:“你是城里来的人,没有做过农村的活,还是在家带侄儿陪妈妈摆龙门阵。”小娟说:“我虽是城里来的,但没那么娇气,做点农活还是做得起的。”

张贺氏也挽留小娟不要下地去干活,说她左眼跳是主灾,咱们回避一下,躲过这场灾星。小娟认为婆婆娘说的左眼皮跳就是主灾没有科学依据,不能相信迷信。我下地去虽然做不了重的农活,帮兄弟丢下麦种做点轻巧的活还是可以的。说完,和翠萍一起下地去了。

天快黑了,大家收工往回家走,可启龙还在地里干活。小娟看二兄弟只顾埋头干活,不抬头看天,提醒兄弟说:“兄弟,天黑了,不看见了,咱们回家吧,没做完的活路咱们明天再来接着干。”

启龙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眼睛,我看得见,我要多做会。”启龙的回答,令小娟俩妯娌哭笑不得。小娟回来对张贺氏说:“兄弟也太勤快了,天黑了也不肯收工回家。这么勤快的人,怎么就没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呢?”

张贺氏叹口气:“有人曾经给他说过媒的,人家姑娘嫌他太老实,不同意嫁他。”小娟笑了,说:“我记得我刚回来的时候,那晚我们在一起摆龙门阵,二兄弟说话有礼有节的,一点都看不出二兄弟有这么本分老实。”

张贺氏无奈地说:“是啊,二娃子太老实了。”

第二天上午,石笋河码头,从渠江下游驶来一艘汽划子(机动船)。从划子上下来了一营操作京腔京调的官兵,来到石笋河街上谌家饭店,大呼小叫的要店老板赶快上菜上饭,我们吃了要去龙凤寨拿人。

外地的官差来石笋河拿人并不是第一次,说来也不奇怪。但他们在饭桌上的议论,却引起了饭店老板的注意。只听一个副官问当官的,等会我们到了地方,怎样辨得清那些是张启善的族人?

当官的说:“你傻啊,你不晓得问他姓啥?只要他说姓弓长张,都给我格杀勿论。”饭店老板听到那军官说的话,立即跑到汉元充茶楼,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袍哥会石笋河孝义堂龙头大爷。龙头大爷听了大吃一惊:这伙官兵到龙凤山去对“凡是姓弓长张的都格杀勿论”,这不是要去诛杀九族吗?

坐堂大爷说:“龙凤山姓张的,那不是我们舵把子张启善的家吗?他们去龙凤山诛杀姓张的九族,一定是奔张启善家去的。”

龙头大爷:“我们绝对不要他龟儿这营官兵走出石笋河,等他们上到大王坡的时候,咱们在那把这帮狗日的围到,量他龟儿插翅都跑不脱。”随后吩咐小老幺,你到挂榜山上去吹响袍哥紧急集合令,叫大家都带上家伙,老子今天要收拾这伙官兵。

听到紧急合令的袍哥会员手拿手枪、步枪、火药枪,丐帮里的叫花拿着打狗棍,迅速到汉元充茶楼后院集合。龙头大爷把长衫子一撩,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首先发话:“格老子的,今天我们石笋河来了一营官兵,听他们说要去龙凤山对我们总舵把子张启善的族人动手。妈拉巴子的!你还想去灭总舵把子的九族,老子今天要你走不出石笋河。所有的袍哥会员,凡是有枪的,埋伏在大王坡右侧,待这队狗日的官兵上了大王坡,听我口令,围住这队官兵。识相的,只要他们放下武器,老子念他们都是爹生娘养的,老子可以饶他不死,叫他们滚蛋算了。如果他们不放下武器,负隅顽抗,就给老子就地歼灭。”众袍哥答应一声,分头行动。

早有小叫花听说有官兵要到龙凤山去灭张启善家的九族,抄小路跑到张家去报信。

石笋河街上这队官兵在谌家饭店吃饱喝足,松松垮垮的队伍又向龙凤山开进。刚才走上大王坡一半,只听一声口哨响,大王坡右侧的房门窗户纷纷洞开,袍哥和叫花从住家人户跳出来,指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坡上官兵,像麻雀打烂蛋似的叽叽喳喳吵成一片:“跟老子站到,莫乱跑,小心老子的火药枪走火”。

几位袍哥管事大爷提着手枪站在大王坡上,堵住官兵的去路:“站到!你们这是要往哪去?”

为首的军官看了眼大王坡右边比他军队都还多的长枪短炮,又看了上下坡两头各架两挺机枪堵住,左边又是悬崖。心里暗骂石笋河这个鬼地方竟还有这么一段“长板坡”,在这狭小的地段有兵也展不开。如此短兵相接,就等着别人薅自己的韭菜。眼看要交待在这里,那军官还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我们是袁世凯皇帝派来的钦差,乱臣贼子张启善在上海已被我们抓获,袁世凯圣上下旨已处决了他,我们这是奉旨来诛灭他的九族。你们这些刁民,通通的给我让开,不要防碍我们执行公务。”

龙头大爷:“啥子啊?你把你刚才说的话重新说一遍。”那军官以为自己是“皇帝钦差”的身份就能吓到这群穿破衣烂袄的小老百姓,又把他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龙头大爷抬手吹了一口枪管里的灰,说:“老子原打算缴了你这些龟儿子的械就放你们回去,不曾想袁大头他狗日的杀了我们的舵把子,那么你们也回去不成了。兄弟伙,一起开火,把这帮官差通通一个不留的杀了,为舵把子报仇!”

丐帮帮主张启航得到龙头大爷的言语,飞起一打狗棍,命中那军官的脑门心,直打得脑浆屏裂。众人一齐开火,这营官兵一枪未放就见了阎王。

石笋河这边轻轻松松地解决了袁世凯派来的钦差不表。单说叫花跑到龙凤山张家院子朝门外大声喊:“贺大婆,贺大婆,袁世凯派人来杀你全家来了,你们赶快出去躲一下。”

张贺氏正在屋里和两个孙子耍,听到叫花在朝门外打落腰子的喊,出来问:“你是听哪个说的。”

叫花:“我来的时候钦差被袍哥们正堵在大王坡上,帮主叫我来给你放个信,叫你们躲一下。我听那帮人说,总舵把子在上海被他们逮到了,已关押在北京,这回袁世凯派的人来是要灭你们九族。”

张贺氏听得叫花说,吓得三魂掉了七魂,浑身瑟瑟发抖。小娟在屋里听说袁世凯派人来要杀她全家,进里屋从箱子底下翻出两把手枪,顶上火别在后腰上,出来对张贺氏说:“妈,你把承国承家带进里屋不要出来,外面的事我来对付。”张贺氏慌忙一手夹一个孩子,连拖带拽进了里屋。启龙和翠萍各拿了锄头扁担,要和大嫂一起战斗。小娟叫启龙到祠堂去,赶快把祠堂上“张祠”那两个字摘了,免得袁世凯的人来了,看见有“张祠”在,不晓得有多少人会遭鱼池之殃。上头横房屋的张文杰一家听说袁世凯派人来是要灭族的,吓得抱着头在地坝里团团转,嘴里直嘟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李氏走到小娟面前:“娟啊,袁世凯要灭我们九族,我们可不愿坐以待毙,我们出去躲躲吧!”

小娟说:“二伯,这反袁大旗是我们自己竖的,现在有了后果我们自己承担,绝不殃及无辜,你们自己逃命去吧。”张文杰一家听说,都作鸟兽散,不一会整个院子的人悉数跑光。

楼下吵吵囔囔的说话声,早惊动了楼上观音佛堂里敲木鱼念经的杨老婆婆。杨老婆婆放下法槌,走到楼边来问地坝里的李氏:“你们慌慌张张的跑啥子?”

李氏冲着楼上说:“你大孙张启善反对袁世凯当皇帝,现在袁世凯派人来要灭我们九族。”杨老婆婆听了,吓得直哆嗦。张大嘴巴连咳了几声,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直挺挺的倒在了楼板上。

正当小娟做好要与袁世凯派来的钦差殊死一搏的时候,又从石笋河跑来一个叫花说:警报解除了,那群“皇帝钦差”被袍哥大爷们统统打死在大王坡上。小娟又回去把腰间的枪藏回箱子底下,出来叫婆婆娘把孩子带出来。现在没事了,外面安全了。

张贺氏把两个孙子带出来,她对小娟说,既然袁世凯派人跑这么远来灭我们九族,那启善关押在北京也是凶多吉少,我们要想个法子救他出来。小娟说:“唯一能救出启善的,就是联合全中国的反袁斗士,打倒袁世凯。袁世凯下台了,启善自然得救了”。张贺氏点头应是。

张贺氏和小娟他们摆了一会农门阵,突然觉得烟隐犯了,想上楼去拿叶子烟。

川东农村的秋冬季节,雾特别的大。烟民的叶子烟放在楼下容易潮湿,烟民们一般都是将叶子烟放在有阁楼的高处,或是捆绑打成包悬挂于房梁上,要抽的时候拿几匹下来。张贺氏刚上两步楼梯,就觉得不对劲。观音佛堂里的木鱼敲击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现在静寂得十分可怕,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张贺氏紧爬几步楼梯,上楼来看见杨老婆婆睡在楼板上。张贺氏急步上前,把杨老婆婆半搂在怀里。喊了声妈,你怎么啦?杨老婆婆没有反应。张贺氏伸手探了下杨老婆婆的鼻子,已无任何气息。张贺氏这才意识到:可能是刚才杨老婆婆听说袁世凯派人来要灭她的九族,气急攻心下就走了,不由大哭起来。楼下的小娟他们听到张贺氏的哭声,晓得大事不妙,纷纷上楼,围着杨老婆婆哭成一砣。

启龙下楼来,想在院子里找几个人帮忙把奶奶弄下楼。院子里的人现在知道他家是“朝廷钦犯”,怕受牵连,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张贺氏只好叫启龙到学堂院去,找吉老辈子来帮忙。郁老夫子张文吉听说杨婶娘走了,跟学生放了几天假,叫上自己的几个后人,赶到龙凤山来帮忙料理婶娘的后事。张贺氏又叫启龙去广安城里和石笋河街上,把启东、启航、启明都叫回来服丧。

张启龙来到广安中学通知启东,学校说,好久不见启东的人影了,不知他跑哪去了。白瓦房那边也在广安中学上学的张保国对张启龙说,启东参加杨森的部队了,听说杨森和熊克武在大巴山联合攻打田敬尧,田敬尧是个保皇派,三方在大巴山正打得不可开交呢。

启龙只好回石笋河找到启航和启明,跟他们说,奶奶过世了。通过这次袁世凯灭族风波,院子里的人都躲祸事去了,奶奶过世了帮忙的人都没得。启航听了,叫上石笋河的乞丐,回家处理奶奶的后事。石笋河袍哥会孝义堂的几位袍哥管事大爷,亲自为杨奶奶抬灵,将杨奶奶安葬在龙凤山张家院子对面。杨老婆婆在生的时候每天在观音佛堂敲木鱼颂经祈保大孙子平安,死后也要在自家房对面看着大孙子启善平安归来!


处理完奶奶后事,张启航对张贺氏和小娟说:“妈,大嫂,有件事我想对你们说,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贺氏:“启航,你有什么事尽管说,不要弄得那么神秘。”张启航欲言又止,小娟说:“男子汉要像你大哥一样说话做事干干脆脆的,有什么话直接说。”

张启航:“听我们在大王坡打死的那帮人说,我大哥在北京已经遇害了。”

“你说啥?”张贺氏和小娟齐声问张启航。张启航不得已,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张贺氏和小娟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一趔趄跌坐在凳子上。张贺氏张嘴正要嚎哭,猛然看见小娟的脸色铁青,似心里的血在往肚子里流。张贺氏意识到,她现在不能哭,因为她知道此时的小娟比她更伤心。她若哭的话更使小娟伤心难过,张贺氏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过去安慰小娟:“闺女,你没事吧!”

小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妈,我没事。”一边手撑桌子,扶着墙壁,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一连三天三夜都是如此,急得张贺氏和翠萍、凤儿在屋门外轮翻用好言好语相劝小娟:启善没了,千万别想不开做出傻事。你们还有俩孩子,一定要把孩子抚养大,将来为启善报仇。

直到第四天,小娟才开门出来,擦掉脸上的泪痕,将承国承家好好的漱洗了一番。虽然脸上没有笑容,但还是跟没事一样和兄弟、弟妹一起下地劳动。

张贺氏见小娟缓过来了,自己才找个没人的地方,伤伤心心的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张贺氏辦着手指头算小娟娘仨回来有几天了。算了一会,张贺氏猛然想起,小娟回来那几天,黄葛树上老是有几只乌鸦对着他们房子叫。或许在那时,启善就遇害了,张贺氏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小娟。

小娟也觉得奇怪,启善住的地方很秘密啊。她与启善分手的时候,启善还好好的。分开才几天的功夫,就被袁世凯抓住杀害了。小娟怀疑这中间可能有叛徒出卖了启善,不然袁世凯的特务是没那么容易抓到他的。不行,我得去上海,把出卖启善的叛徒给查出来。

等秋粮播过了,小娟对张贺氏说:“妈,我要走了。”

张贺氏听了,吃惊不小:“闺女,你要上哪去?”

小娟说:“启善走了,他没有做完的事,我要去把它接着做完。”

张贺氏:“你走了,要是袁世凯再派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承国承家怎么办?谁来保护我们?”

小娟说:“我走的时候,去跟启航说,叫他就在我们家附近活动,袁世凯再派人来,由启航来保护你们。至于承国承家,可以将他们俩兄弟放在信得过的人家寄养。待我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再回来把他俩兄弟接回来。”

凤儿听说大嫂要去办大哥没有办完的事,央求小娟把她也带上,她说她不想回徐才厚家和徐贵过了。张贺氏第一个不同意,这怎么行呢,你是徐家的人,你要去哪必须要徐家同意了你才能去。

凤儿大声武气的说:“我要去哪不需要他徐家哪个同意。妈你在这里口口声声说我是徐家的人,可事实上徐家并没有把我当人。不信你们看”,凤儿说着,捋起衣服和裤子,叫妈妈和两位嫂嫂看她身上、腿上的伤痕。凤儿含泪说:“这些伤,都是我那个哈老公徐贵和那个恶婆婆娘打的。”

张贺氏看了,眼里流下泪来:“幺女,你现在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婆家受了这么大的罪”。接着又怒骂起徐贵:“徐贵你个悖时遭天杀的,看把我凤儿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哦。老天爷,我老张家造了什么孽,嫁出去的姑娘何曾受到过这种待遇。都是徐才厚这个老杀才,欺我孤儿寡母没人为我说话,他才这样肆无忌惮”。

小娟看了凤儿的伤,说:“难怪不得徐才厚为徐贵误吃我们一块洋皂,俩氏爷子联合起来要讹我们五百大洋。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凤儿当他们的媳妇婆娘看,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是他们的亲戚。我们还眼巴巴的指望徐家拿滑杆来接凤儿回去,照这样看来我们真的是想多了。凤儿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回去了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妈,这样吧,我把凤儿带到重庆女子育才学校去读书,她的生活学杂费用由我承担”。张贺氏只好依从小娟说的办,凤儿跳起双脚拍手叫好。

第二天,趁承国承家还在熟睡,她们俩姑嫂就悄悄地离开了家。张贺氏和翠萍把小娟和凤儿送出了龙凤山,一直送到凤凰嘴。千叮咛万嘱咐小娟在外头要格外小心,把该办的事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小娟点头答应,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小娟首先来到石笋河上关帝庙,找到正在武厂练武的张启航。跟他说,大嫂要去完成大哥未尽的事业。叫他不要走远了,随时注意保护家人的安全。启航说,孝义堂袍哥会龙头大爷也是这么说,叫我留在石笋河保护家人的安全,不然我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小娟问启航:“他们要去哪?”

启航说,他们准备坐前几天缴获来的汽划子,经达县去巴中参加杨森打田敬尧的部队,现在可能还在石笋河码头上。小娟听说,急奔石笋河码头,看见汽划子已驶离码头,正在掉头往上游达县开。小娟在码头上喊住龙头大爷,问他:“你要把袍哥带往何处去?”

龙头大爷见小娟在码头上,吩咐划子靠岸,龙头大爷跳上岸来对小娟说:“袁世凯杀害了我们的总舵把子张启善,我决定带众袍哥去参加杨森的部队,去打保皇派田敬尧。”

小娟听了,说:“既然你们有志参加讨袁部队,做一名反袁斗士。我建议你们不要去和杨森他们搅和在一起。”

龙头大爷不懂小娟说的是什么意思,问:“大嫂,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小娟说:“在我们湖北,乃至全国,都称杨森为‘杨耗子’。他是个鼠目寸光、唯利是图的势利小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你们别看杨森现在和熊克武在巴中把田敬尧打得欢,美其名曰打的是保皇派,其实他们是为争地盘搞的是军阀混战,互相狗咬狗。你们去投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

龙头大爷:“那依大嫂你说,我们该去投谁。”

小娟说:“如果你们相信大嫂的话,大嫂愿带你们去投孙文领导的讨袁护国军……”

龙头大爷说,他们不认识那个是孙文。小娟向大家解释:“孙文就是大家喊的孙中山,我跟他很熟。他领导的这支队伍,才是真正的讨伐袁世凯主力部队”。

龙头大爷:“孙中山?那不是民国临时大总统吗。那好,既然大嫂是孙大总统的熟人,我们愿意随大嫂一起去投讨袁护国军,打袁世凯。”

小娟说:“好!”龙头大爷重新招呼大家上划子,小娟手一扬,一声娇咤:“出发!”,汽划子鸣着长笛,驶离石笋河码头,向下游开去。

话说张贺氏送走了小娟,和翠萍一起往回家走,快到地坝边,一阵晨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猪牛粪的味道,翠萍觉得这猪牛粪味道十分恶心。一口没忍住,扶着墙角哇哇的吐个不停。吓得张贺氏一边轻轻地拍打着翠萍的背脊,一边心疼的问:“闺女,你这是怎么啦?”

翠萍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感觉这牛粪味道好难闻,心里有些作呕。”

张贺氏说:“你肯定是衣服穿少了凉到了,有些反胃。现在已是大冬天,年轻人不要只要风度,却忘了温度。”翠萍说,妈,我晓得了。

张贺氏回来,亲自到学堂院去,找堂兄弟张文吉商量:为了保住启善的血脉,拜托文吉兄弟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把承国承家寄养一段时间,以防袁世凯暗中派人来加害他们。张文吉拍着胸脯向张贺氏保证:老嫂子,这个事你就交给兄弟办。兄弟不但给你找个可靠的人家,而且还要做得隐密,绝对不得让外人知道承国承家在那里。即使袁世凯再派人来,他也找不到他们俩兄弟。

从这几天开始,翠萍出现了个怪现象:她闻到张贺氏抽烟的味道也作呕,张贺氏只好背着了翠萍才抽烟。可翠萍闻到院子里花的香味还是作呕。这下张贺氏觉得有点奇怪了,盯着翠萍的屁股观察了几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翠萍已经怀有身孕了。这下可把张贺氏高兴坏了:翠萍与启东同一晚上房,竟怀了恰门喜。张贺氏从此将翠萍当她家的公主看待,什么事都不要翠萍去干,让翠萍在家好好歇着保胎。

徐氏庙的徐才厚自从在石笋河汉元充茶楼被袍哥大爷切了节幺手指拇,回家来沉寂了大半年时间,没有出来在附近晃荡。当他听说张启善在北京牺牲了,张启善的堂客杨小娟和石笋河孝义堂袍哥大爷也不知去向。胆子一下就大了,立即带了几个家丁,个个腰别盒子炮,凶神恶煞的闯进张家,要张贺氏赔他儿子吃了她家的洋皂引起的身体损失费五百个大洋。小娟指使袍哥大爷切了他的幺手指拇,损失费营养费加汤药钱一千个大洋。还有,你家租我的田,从现在起,每石田增收一挑谷的租子。说完,进屋去找凤儿,准备将凤儿拉出来当着张贺氏的面,将凤儿打一顿,以给张贺氏一个下马威。

徐才厚在里屋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凤儿,气冲冲的出来问张贺氏:“贺死老婆子,你把凤儿藏哪去了。”

张贺氏:“凤儿那么大个人,需得着我藏么,她出去逃命去了!”

徐才厚没有打成凤儿,气急败坏的说:“谁叫她生在叛逆臣子的家庭,活该她去逃命。贺死老婆子,快把我刚才说的钱拿出来,徐老爷我要忙着回去吃晌午饭。”

张贺氏说:“老东家,你张口就要这么多钱,我哪里有这么多。老东家是不是宽限几日,容我贺氏去给你筹措。”

徐才厚拐棍往地上一杵:“不行,要现在就拿来。”

张贺氏:“老东家你现在要我就没有哦。”

徐才厚:“现在没有啊?那好办。”说完吩咐家丁,你们进去把贺老婆子家里的,只要是个东西,无论值不值钱,统统给我搬回去。家丁答应一声,像群棒老二(强盗)一样,冲进屋里将木床、柜子、桌子、椅子、风车、拌桶、搭钩、扁担、秧篮粪桶,锅碗瓢盆连同粮食全搬出来往徐家运。启龙见这群棒老二将他家洗劫一空,要上前阻拦。徐才厚咬牙切齿的指挥家丁:“给我打,把张启龙打死了徐老爷我负责。”

一群恶奴冲上去暴打启龙,翠萍怕二哥被恶奴打死,忙上去拉架,恶奴又对着翠萍一阵拳打脚踢。张贺氏见状,连忙过去护住翠萍,一边高声呼救。

张贺氏的呼救声惊动了龙凤保保长淡仁高,他来到现场,见徐才厚的家丁群殴张家三人。将徐才厚拉到旁边,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别看他们家现在启善没了,儿媳妇走了,家也破落了。可张贺氏还有一个儿子张启东在跟杨森混,假若有一天启东在杨森部队里发了迹回来,你们两家是不是……”。保长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徐才厚一眼。徐才厚眼珠子转了一圈,向家丁挥挥手。家丁停住了围殴启龙,抬着抢来的东西扬长而去。

张启龙被徐才厚家奴的一顿毒打,在家睡了三天三夜。也不知伤到了哪里,起来后从此腰也直不起来了,不但成了一个砣背,而且还咳半声嗽,这明显的是被徐才厚活生生地打成一个病秧子。眼看撒谷种做秧田的活路都没人做了,翠萍自告奋勇,说她牵牛下田去平秧母田。张贺氏说什么也不同意:“你都怀孕六个多月了,我贺老婆婆用锄头挖秧田也不会要你去做这些活路。”

院子里的人赶石笋河,把话带给了丐帮帮主张启航:“你回家看看吧,你二哥遭人打得下不了地,你兄弟媳妇身怀六甲,也做不得庄稼活,还是你妈自己在用锄头挖秧母田”。启航叫了几个乞丐,连夜回家,问张贺氏二哥是谁打的。张贺氏说:“是徐才厚那个老杀才指使他家丁打的。”接着又把那天发生的事跟启航说了一遍,张启航听了,没有再说话,叫妈和兄弟媳妇洗了脚睡觉。

第二天,乞丐和启航一起,把家里的农活做完了,启航就去张家老祠堂找几个老辈子喝茶聊天摆龙门阵。摆得高兴了,就在祠堂门前空坝坝里耍起了打狗棍,供各位老辈子解闷取乐。

恰巧也是那天,徐氏庙徐才厚的少爷徐贵无所是事,跑到徐氏庙想找几个人用纸牌打呸玩。这时来了三个陌生人邀他到庙后竹林里去打呸,说那里无人打扰比较清静。赢牌心切的徐贵跟着三人来到庙后竹林里,其中一人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就把徐贵踢翻在地。徐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挨了一顿胖揍,打得徐贵抱头求饶三人也不放过他,直打得徐贵装死不动弹了三人才扬长而去。

吃晌午饭了,徐贵家人见徐贵还没有回来,吩咐下人出去找徐贵回家吃饭。找遍了徐贵爱去的地方,都说今天没见徐贵的人影。一直找到庙后竹林下,才发现徐贵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呻吟,下人忙把徐少爷抬回去。

徐老爷问他是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徐贵说打我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打我,我也不认识打我的人。徐才厚马上意识到:打徐贵的人必定是仇家,他脑子里飞快的转了一圈,最近结梁子的也就只有龙凤山的张启善家。他指使家丁打了张启龙,打徐贵的人肯定跟张家有关系。

徐才厚立马带人直奔龙凤山,要找老张家算帐。路过张家老祠堂,看见祠堂坝坝里围了一圈人,而且还有喝彩声。徐才厚命家丁挤进去看是怎么回事,家丁看了出来说,是张启航正在里面耍棍子。

徐才厚挤进人群,大骂张启航打了他儿子。张启航收住打狗棍:“诶,徐老爷,说话可要讲根据,今天我从早上到现在都在这里哟。我不可能分身跑到徐氏庙去打你少爷,不信你问问我张氏长辈,看是不是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离开祠堂半步。”几位老辈子都为张启航作证:启航从早到现在都在这里。

徐才厚仍不依较,你们张家人肯定要为姓张的作伪证。我不管你那么多,今天徐老爷要把你打回来。说罢命令家丁动手,把张启航给我往死里打。

刚才看见张启航舞棍子的家丁,亲眼见过启航的棍子舞得呼呼响,晓得自己不敢近身与启航肉搏,直接掏出盒子炮,对准启航就是一枪。启航用打狗棍点地,身体腾空而起,子弹从启航脚底下飞过。启航反手搂草打兔子,就把那家丁手里的盒子炮打飞瓦房上。其余家丁见状,纷纷掏出自己腰间的盒子炮,准备合围启航,欲置启航于死地。启航单脚点地,手里的打狗棍挥舞得如风火轮似的。众家丁还没有看清打狗棍在哪里,只觉手掌一麻,盒子炮像长了翅膀一样又飞到旁边的瓦房上去了。

启航将打狗棍柱在地上,笑嘻嘻的对徐才厚说:“徐老爷,念在乡里乡亲的分上,我没有和你计较。如果你再纠缠不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哈”

徐才厚亲眼看见张启航一记秋风扫落叶,就把他家丁手里的盒子炮悉数打飞到别人的瓦房上,几个家丁光起一双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徐才厚看在眼里,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如果自己再硬刚下去,惹恼了张启航,一记打狗棍飞来,脖子上吃饭的家伙都怕保不住。

正在骑虎难下,又是龙凤保的淡保长出面,对徐才厚说:“徐老爷,你惹谁也不能惹丐帮啊,叫花你惹得起吗?俗话说,拿洋布撑花的怕打烂伞的,穿鞋的怕打赤脚板的。你跟叫花杠上,这些叫花仰天睡觉就剩一条球,扑到睡球都没有一条。你把他们惹急了,只怕你徐老爷今天捡不到便宜哟。”

徐才厚鼻子一哼:“老子怕个球,大不了老子今天跟他鱼死网破。”

淡保长:“徐老爷,你盯到遭头没?如果徐老爷你今天再刚下去,只怕是鱼死了,网不会破。”徐才厚问,为何?

淡保长说:“徐老爷,你看到没,这周围团转全是叫花。张启航又把你手下的枪全都打飞到房子上了,等你手下这群差沟子上房去把枪检回来,你早被这群叫花踩成肉泥了。徐老爷,你家大业大的,正在享福呢,何必在这招惹叫花呢,听我劝,还是回去算了。”

徐才厚听了淡保长的话,这才注意到观看热闹的人,其实全都是叫花子。一个个看他的眼神,都是充满仇恨的怒火,似乎都在等帮主的一声令下,都要将他啖其肉,剥其皮。徐才厚吓得连忙招呼家丁,快走快走。家丁说,我们枪还在房子上呢。徐才厚怒斥家丁:“老子命都不晓得还在不在呢,还在乎你那几支破枪。”

待徐才厚走远,张启航问身边的叫花:“那家伙还能吃饭不?”

叫花回答:“禀告帮主,那家伙能吃饭,只是要在床上睡几天。”张启航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向徐才厚的背影啐了一口:“呸!想欺负老张家,你跟老子要悠着点!”

到了次年的六月上旬,全国各省的军队纷纷宣布起义通电脱离袁世凯的关系,在一片倒袁声中,只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活活地气死了。他梦想的帝制没有了,中国又恢复了共和,讨袁护国战争胜利结束。

张贺氏听得说,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讨袁护国战争结束了,说明她的大儿媳妇小娟,四儿子启东很快就要回来了。张贺氏把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了翠萍,翠萍听了,高兴的跳起来:“真的啊!要是这样,启东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

翠萍她这一跳,肚子里的小宝宝可能知道他的爸爸要回来了,急着出来要和他的爸爸见面。翠萍顿时感到下腹阵阵隐痛,一种快要生的感觉袭来。

果然,当天晚上,一个不足月的女婴呱呱坠地。生在六月的女儿家,正是门前荷塘莲花盛开的时候,张贺氏给她取名“莲花”。

张贺氏之所以要给孙女取名莲花,因为那时候刚从封建王朝走出来的农村妇女,给女孩儿取名都离不开“芬”啊、“英”啊、“梅”啊、“芳”啊、“莲”啊什么的,所以“莲花”这个名,很符合当时的现实意义。

不足月的莲花出生后,翠萍一直没有奶给她吃。饿得莲花白天夜晚啼哭不止,翠萍急的没办法。张贺氏只好拿着碗,到处打听那家的媳妇刚生了孩子,她就上门去,向月母子家讨点米,再从月母子家水缸里舀点水(意思是从别人家的月母子那分点奶)回来,熬稀粥给翠萍喝,据说这样吃了没奶的新妈妈就会有奶了。可翠萍吃了从月母子家讨回来的米熬粥后,还是没有奶,急得张贺氏抱起莲花在屋里团团转。后来又听说熬鲫鱼汤给月母子喝了会催生奶,张贺氏立即叫启龙,下河沟里去摸鱼回来给翠萍熬鱼汤喝。经过一番折腾,翠萍终于有了奶水,莲花吃饱了,这才安静下来。

莲花满月后,张贺氏每天都抱着她来凤凰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逗莲花说话:“莲花啊,我们天天来这里等,在这里等你大伯娘,等你爸爸回来。我们这样等啊。说不定哪一天,你大伯娘小娟,你爸爸启东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

她们俩婆孙每天在凤凰嘴这样的对话,以至莲花才三个月,就晓得丫着双手,蹬着小腿儿,嘟囔着小嘴嘴和奶奶说“爸,爸,爸”。把张贺氏高兴的啊,竟忘了她的一日三支叶子烟。气得张贺氏拧着莲花肉嘟嘟的小脸蛋说:“我的小孙孙,你才是奶奶的戒烟宝啊!”

俗话说,孩子是家里欢乐的天使。自从翠萍生了莲花,张家顿时有了欢声笑语。天生都喜欢小孩的启龙,对这个小侄女的到来,喜欢得不得了。只要背了张贺氏和翠萍的眼睛,启龙就把莲花抱在手里,咿咿呀呀的教莲花学说话。启龙指着自己对莲花:“我是你伯伯,你喊我喊二伯。”又指着远方对莲花说:“你爸爸在远方没有回来,二伯每天陪你耍”。

就这样,启龙一会教莲花喊“伯伯”,一会教她喊“爸爸”。以至莲花稍大点,勉强能说话的时候,她对爸爸,伯伯有点分不清。喊出的语音中,又有“伯伯”的语气,又有“爸爸”的腔调。张贺氏侧耳细听了很久,决定不让启龙带莲花了,说他带莲花是在把侄女往沟里带。

莲花能走路了,启龙总是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在路边摘朵小花,带回来给莲花耍。或是赶场回来,不是给莲花买个玩具,就是买俩块发糕回来给莲花吃。莲花经常一手拿一块酸酸甜甜的发糕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从此,莲花只要看到启龙从外面回来,本来是在妈妈怀里耍得好好的,也要下地来一跺一跺的往启龙身边跑。哪怕是走路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也要颤巍巍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启龙怀里奔。气得翠萍醋味十足的说:“这个闺女算是白养了,对她二伯比对她亲娘都还要亲。”


莲花都有五岁多了,张贺氏都还牵着莲花的手,在太阳快要落山时,两婆孙都要来凤凰嘴坐一坐,等一阵子。等她的大儿媳妇杨小娟,等她的四儿子启东回来。

说实在的,张贺氏这一生,总感觉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她自己的。年轻的时候,丈夫张文光任贵州省播州府九品巡检。她听说播州府这个地方,地处大娄山腹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是当地最贴切的写照,那里不但气候恶劣,而且匪患猖獗。丈夫在那样的地方为官,张贺氏这一颗心,总是挂在丈夫的身上。

到了中年,大儿子启善参加了反清反帝斗争。张贺氏的心又挂在了大儿子张启善的身上。生怕启善在外面遇到危险。清政府的官差还时不时的来家里拿人,张贺氏又担心家里人遭到诛连。真是远忧近虑,操碎了她的一片苦心。好不容易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又冒出一个袁世凯复辟帝制。张启善又在川北起兵讨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启善在上海被袁世凯的秘探探知行踪,抓到北京遇害。大儿媳妇小娟继承夫志,远走他乡,串连仁人志士继续倒袁,一走也是杳无音信。四儿子启东为兄报仇,投笔参军也去打保皇派了。现在袁世凯都已经死了几年了,仗也没得打了,他们总该回来了吧?不但他们没有回来,连在重庆读书的凤儿也没有消息,启明也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了,他们都在外面忙些啥呢?所以张贺氏天天都来凤凰嘴等,要把他们等回来,问清他们在外面到底在做些啥子。可直等得张贺氏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头发也白了,还是没有见着他们的人影。

张贺氏和莲花在凤凰嘴等她的亲人回来,学堂院张文吉家派人来对张贺氏说:文吉快不行了,弥留之际再三说要你屋里去人,他有机宜要面授。张贺氏晓得文吉在最后时刻,要跟她家说承国承家在哪里。她叫启龙,你年轻,脚轻手快的跑得快,你赶快到吉叔家,吉叔有话要对我们说。

启龙飞快的跑到吉叔的床前,吉叔附着启龙的耳朵,把承国承家是哪家抚养的,抚养他们的人家在哪坐告诉了启龙,然后才咽下最后那一口气。启龙回来,只悄悄地告诉了张贺氏。俩娘母借故去赶白市场,拐弯去了抚养承国承家的人家,拿了一些钱米,千恩万谢的谢了一回。

回来后,张贺氏又牵着莲花的小手,两婆孙继续到凤凰嘴来等启东和小娟回来,等啊等,等到快晌午了,从大路的那头,终于有几个人走过来。莲花眼尖,看出那几个人的样子不像是她们要等的人,便催促奶奶回去,说那几个人不像是大伯娘或者是爸爸。张贺氏不肯走,说等他们走近一点看清了再走。

待那几个人走近,张贺氏一问,原来是逃难的难民。张贺氏吃惊不小,袁世凯都死了好几年了,这是哪里又在打仗啊?

那几个难民对张贺氏说,我们是从大巴山上为躲避战火逃难下来的。过去杨森的部队打田敬尧,是从南边往北边打,我们就逃入陕西汉中。这回是国民党打共产党,打的是红四方面军。国民政府说红军是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还会“共产”“共妻”。国民政府要把我们的房子烧掉实行坚壁清野,叫我们有好远跑好远。他们两家这次是从北面打来的,我们只有从南面逃了。张贺氏见这些难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在外面也是不是像这样在逃难啊。张贺氏叹口气,对难民说:“遇上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小老百姓做人难啊!这样吧,你们到我屋头吃碗稀饭再走。”

张贺氏把难民带回家,吩咐翠萍在锅里舀饭,自己进屋从坛子里抓些泡咸菜,叫难民将就吃一点。然后给他们指路:从这条大路一直走,前面就是石笋河,从码头过渠江。过了渠江你们就沿着江边走,大概有一两百里,就是重庆府。重庆是座大城市,你们到那里去谋得到生。难民吃了饭,千恩万谢了张贺氏,又往前走。

就从那一天开始,凤凰嘴大路上都有逃难的难民经过。张贺氏都将他们请进家,叫翠萍烧火煮饭,哪怕是吃碗青菜稀饭走,也有力气。

他们这样救济难民,短时间还可以。可红四方面军要在大巴山建立川陕甘革命根据地,国民政府要消灭这个红色政权,一直鼓动周围的村民逃离原住地。凤凰嘴大路上,一天一天似赶场似的,难民络绎不绝。张贺氏把难民请回家来,翠萍向婆婆娘面露难色,告之家里现在也是无米之炊。怎么办呢,张贺氏说,那就请乡亲们喝口水再走吧。

大人还可以坚持走,可细娃儿饿得躺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逃难的男人对张贺氏说:“大婶子,我想将你屋当门的谷草树拆了,从枯草里找点没打干净的稻谷,磨成面,借你家锅煮碗面羹吃了我们再走。”

张贺氏爽快的答应:“要得要得”。说完就为他们搬来梯子,叫启龙也来帮忙拆草树,在枯草里找没打干净的谷子。

张贺氏眼看这一家拖娃带崽的难民这样四处逃难也不是个办法,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在吃饭的间隙,张贺氏问这家男人:“你贵姓?”

男人说:“我免贵姓苟,叫苟富贵,我堂客吕氏,无名讳。”又指着两个孩子说:“这两个是我的娃娃”

张贺氏说:“苟兄弟,是这样的哈。我看你们家拖娃带崽的逃难也不是良法。这样吧,如你不嫌弃,我还有两间空猪牛圈,你收拾一下可以栖身。明天我带你去元生榜庙上,我帮你向庙主持打个总成(做介绍),租庙里的田种。等你家乡平静了,你们家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就在这里住下来,你说好不好。”

苟富贵听了,立即起身,叫婆娘儿女都给张贺氏下跪谢恩。吓得张贺氏赶紧把这家人扶起来,说:“我们都是农民,互相帮助一下哪里值得着行这么大的礼。”

第二天张贺氏带苟富贵来元生榜,向庙里租了石河清石坝边的几亩田。至于农具,张贺氏说我们两家扯到用,把今年过过去,明年就好了。

安顿好了苟富贵家,张贺氏和莲花还是天天在凤凰嘴大路边来等小娟和启东回来。从春天等到夏天,又从秋天等到来年的春天。启东和小娟没有等回来。却在一个大雾迷漫的上午,启明回来了,身后还带回来一个女同事。张贺氏见了,连忙把他俩让进屋,启明先向妈妈介绍他的女同事说:“妈,这是我的同事,她叫玉碧二,我们在同一矿上工作。”然后又对玉碧二说:“这是我妈。”

玉碧二脱口而出喊了声妈,脸一红,又轻轻地带了个“大”字,然后才说:“妈,你好。”

张贺氏也注意到了玉碧二在前面只喊了她一个“妈”字,她只当是年轻人喊快了口误,张贺氏也没有当回事,随便“嗯”了一声就端根凳子请玉碧二坐。

张贺氏挨着玉碧二坐下,问:“姑娘,你家在哪坐?”

玉碧二红着脸答:“观阁小井沟,这几天矿上没什么事,启明邀我到河这边来耍。”

张贺氏说:“要得。既然矿上没事做,就在我这多耍几天再回去。”

玉碧二笑着答应:“嗯!”

吃了晚饭,张贺氏才来问启明,你说你在工作了,你在哪工作啊?启明说:“我在华蓥山下郑启合的煤矿里当账房先生。”

张贺氏:“华蓥山下的郑启合,我听说过,他是你大哥的同学,他家住代市刘家大沟。其祖父郑世兰、父亲郑卓然均是代市场有名的袍哥大爷。你工作地这么近,怎么就不回来看看老娘啊,是不是你们脚骨头都长硬了,飞得起了就忘了老娘。”

启明说:“妈,不是我不回来看你,主要是这几年,矿上出了点事,国民政府要取缔郑启合的煤矿,所以我就耽搁在那里了。”

张贺氏:“国民政府为什么要取缔郑启合的煤矿呢?”

启明说,郑启合原来在熊克武手下当过师长,后来在广州被蒋介石缴了械,他就愤而离开了军队,想跑到上海去办厂。见帝国主义在中国横行霸道,爱国之心更切。九·一八事变后,他回到广安想实业救国。在天池办纸厂、硫磺厂、煤矿和军工修械厂,拥有私人武装六七千人。他在代市、大佛,桂兴一带打富济贫。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不准抽大烟、搞赌博,农民不交苛捐杂税,反对派粮抓丁,深得人民拥护。郑启和的这些行动,引起蒋介石的不满,蒋介石要杨森调部队灭了郑启合,杨森就命哥哥率军队和蒋介石的中央军共4万余人围剿。郑启合和他们打了两个月,终被国民党军队包围在代市殷家烂坝一稻谷田内,突围不成自杀身亡。

张贺氏听了,拍桌打凳的骂张启东:“狗日的张启东,老子原以为你在好远不能回家来耶,结果你就在广安。这么近也不来信,也不回来看我,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回来看老娘也就算了,总该回来看哈婆娘女儿吧。莲花都七八岁了,还没有见过她爸爸长什么样子。他有好大的事走不开啊?”

启明说:“妈,你一直在龙凤山这个乡旮旯里头不晓得。启东哥跟着杨森可忙着哩,人家一会到成都去打刘湘,一会又打巴中的田敬尧。以前说田敬尧是个保皇派,去打他也就罢了。可一会又去打达县的刘存厚,一会又去打重庆的熊克武,他还去大巴山与红军作过战。跟着杨耗子在四川活像条碰圈猪,看哪个不顺眼就打哪个。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华北、上海,中国大片土地沦为日本鬼子之手。他们身为中国军人,不去打日本鬼子却在四川搞军阀混战,把我们四川搞得乌烟獐气,民不聊生。”

张贺氏听了,对张启东气愤不已:“我们老张家的人,历来就是守土安民为己任。如果你无德无能为人民谋福利,也不能制造兵祸点燃战火危害人民。”

张贺氏和启明正在议论启东,莲花走到玉碧二跟前,仰起小脸蛋看了会玉碧二,问:“孃孃,你是我幺叔的什么人啊?”

玉碧二故意逗她:“你猜。”莲花摇摇头,表示猜不到。接着又补了一句:“莫非,你是我幺妈。”莲花见玉碧二羞红了脸没有回答,莲花笑了,大声的说:“我猜到了,你肯定是我幺妈。”

翠萍听到了,阻止莲花莫乱说话。人家是幺叔矿上的同事,来我们家耍下子你就说是你幺妈,羞不羞人?

第二天早上,张贺氏见启明从玉碧二房间出来,把张贺氏吓了一大跳,喊住启明问:“昨晚,你们在一个房间睡觉?”

启明点头承认:“是啊,我们结婚了,当然应该住在一起啊。”张贺氏闻言下颚都惊掉了,顺手抓起门边一根破竹响壳,追着启明的屁股打,一边打一边诉落他:“你们结婚了。你们有三媒六证吗?你们通过父母同意了吗?你结婚了,在老娘面前扯不完的靶子(扯谎),啊?你下聘礼了吗?啊?你拿花轿去抬人家了吗?啊?人家到你家来耍下子,你个浪荡公子就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你这个没天良的东西,看老娘今天不打坏你”。

张启明一边抱着头躲避母亲的追打,一边说:“妈,我们真的结婚了。我们是自由恋爱,新式结婚,无需要过去封建时代的那些繁文媷节。现在只要领了证,就算结婚了,就是合法的夫妻了。”正在这时,玉碧二从房间出来,拦住张贺氏:“妈,我们是结婚了,你莫打启明了”。

玉碧二都这样说了,张贺氏举起的响壳僵在半空中半天放不下来。嘴里“那那那”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管不住了哦!”张贺氏感慨道。

开始的时候,张贺氏对启明带回来的这个幺儿媳妇玉碧二不是很满意,最不满意的就是玉碧二那双开山斧似的大脚板。时间久了,张贺氏发现玉碧二的大脚也有大脚的好处。比如说在种庄稼挑大粪这块,玉碧二挑起一挑粪甩脚甩手的走得溜快,屁股左右摇摆跟扭秧歌似的。

罗翠萍就不行了,因为罗翠萍跟她一样是一双三寸金莲小脚脚,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走不稳。如果担一挑粪在翠萍肩上,有如莲花移步,轻风摆柳。更重要的是,玉碧二是山民,懂得弄叶子烟。过去张贺氏自己种的烟叶,不知道怎样打理,弄出来的叶子烟像一匹老黄菜叶子,没什么味道,而且还易碎。

玉碧二来的时候正赶上地里收割叶子烟,玉碧二头天就和罗翠萍用稻谷草搓草绳,第二天就和启明下地把烟叶割回来,夹在虎口粗的草绳上,然后挂在阶沿边柱子上用大太阳晒。晒到中午,烟叶被太阳晒蔫涝了,玉碧二指挥启明,你手劲大,用力挤叶子烟,把烟油挤出来,然后再把烟叶晒干。通过玉碧二的指导,今年的烟叶颜色油光晃亮的,跟往年大不一样。张贺氏拿一匹来裹一支,从腰杆上取出竹烟杆,栽上烟,又从烟杆布兜里取出打火石,用铁片敲出火星,引燃火纸,再将烟点燃。张贺氏惬意的抽了一口。嗯,不错。玉碧二弄的叶子烟,要比自己弄的有香味,而且劲头还大。喜得张贺氏每次抽烟,就拿出家里油光晃亮的烟叶向人炫耀:“看,这是我幺儿媳妇玉氏弄的。”

张贺氏正在向人炫耀她幺儿媳妇弄的叶子烟是如何如何好的时候,莲花从外面跑进来对张贺氏说:“奶奶,过兵了,过兵了。凤凰嘴大路上有兵过。”

张贺氏不相信,怎么可能有兵要从凤凰嘴大路上过呢?难道是这附近那里要打仗了?

张贺氏和翠萍来到凤凰嘴看看是真是假,院子里的妇女也爱凑热闹,围了一砣人站在凤凰嘴上。只见从石笋河的那边,过来一支队伍。前面是两个并排骑马的军官,军官后面是两列背长枪的士兵。士兵后面是一乘滑杆,滑杆上坐的是肩披披风戴墨镜蓄着小胡子,看起来是个更大的军官。待那滑杆上的军官走近了,人们这才看清,那滑杆上坐的不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杨森吗?张贺氏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清明节,杨森从这过是去新桥沟拜他的祖坟,扫墓。

杨森的后面,又是十八乘滑杆,抬的是杨森十八阿房宫姨太太,滑杆是按名分大小顺序行走的。那十八位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姨太太的滑杆后面,就是各房的少爷、小姐们的滑杆。这队闪摇摇的滑杆队伍,延绵两三里,行走在大路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路边看的人无不啧啧称赞。队伍快要走完了,横房屋的李氏惊奇地喊起来:“你们看张启东,张启东。那后面骑马殿后的军官不是张启东吗?”

张贺氏和翠萍顺着李氏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启东骑在马上迎面向她们走来。启东现在一身戍装,更显威武雄壮。翠萍眼含泪花,把莲花抱在手上,指着后面骑马的那个人,一个劲的催促莲花喊爸爸。虽然张贺氏和翠萍平时都在教莲花喊爸爸,她对爸爸这个词并不陌生。但真正面对众多男人队伍中的一个人喊爸爸时,莲花还是不好意思喊出口。张贺氏和翠萍努力劝说了好一阵,莲花终于喊出了一声“爸爸”。可这时启东已经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好远了。

莲花从凤凰嘴回来,一直嘟着小嘴生闷气:我好心好意喊他爸爸耶,他却不理我。翠萍对莲花说:“你爸爸走到你面前的时候叫你喊你不喊,等你爸爸走远了你才喊。你爸爸没有答应你,许是他走远了,没有听见”。

莲花说:“下回爸爸走到我面前时我就喊,一定要让他听见我在喊他”。

翠萍:“这就对了。”

附近的乡亲们听说杨森回来为祖坟扫墓,都想送点东西给杨森,可送什么东西好呢?人家是广安最大的军阀,家大业大,屋里龙肉燕窝什么都有。乡亲们屈着手指头细数了一遍,杨森家里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是田坡地坎上生长的折耳根。这东西是野生的,不含农药添加剂,绝对的绿色食品,是四川的一道美味凉菜。像杨森的姨太太少爷小姐们在城里吃腻了大鱼大肉,如果送一点农村的特色小吃去,他们一定会喜欢。于是附近的乡亲都出来挖折耳根,以至杨森的祖坟边,收了一大堆折耳根。

杨森看着这堆折耳根,哭笑不得。乡亲们的盛情难却,他吩咐副官张启东,给送折耳根的乡亲们,每人一个大洋作为答谢。然后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站在岩上岩下看热闹的乡亲们发表讲话:

“各位乡亲,大家好!我杨森今天携家眷回来祭祖扫墓,主要是告诉列祖列宗:过去川人都叫我杨耗子,说我胆小如鼠,只能在四川打内战,不敢出川杀强敌。今天我要对列祖列宗和我的乡亲们说,我杨森不打内战了,明天就带我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出川抗日。蒋委员长也说了,只要抗日的枪声打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明天我带着二十军出川抗日,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不要只顾哭哭滴滴的想男人,等打跑了日本鬼子,我杨森一定把你们的男人带回来还给你们。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要耕好田,种好地,打出的粮食都送到前线来,前方的将士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小日本。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不仅要恪守妇道,孝敬公婆,要为前方将士减少后顾之忧,而且还要好好的把娃娃养大。把娃儿养大了,给我送到前线来。我们要前扑后继,不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誓不回川!”

杨森一道简短的演讲,赢来一片掌声。

下午,张启东特别请假回来向妈妈张贺氏辞别,说明天要随杨军长一起上抗日前线了,现在回来看下家人。

张启东将马拴在阶沿石柱上,走进堂屋,莲花过来喊了声:“爸爸”,张启东把头微微昂起,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莲花看到爸爸高傲的样子,委屈得要哭了。还是启龙过来,把侄女哄出屋外去耍。

翠萍见启东回来了,她没有出来迎接他,她就端端的坐在床沿边,等张启东来见她。因为翠萍觉得,我是你老张家明媒正娶拿花轿抬来的。你张启东新婚第二天就爬起来跑了,一去就是十来年没有一个音信,我罗翠萍在老张家挖田种地,一个人在家怀孩子生孩子,你只管回来当现成的爹。无论怎么说,你张启东就要主动来给我个交待。

这时候启明和玉碧二出来,喊了声四哥。启东看见幺兄弟启明带了个女人在家,倒背着双手摆起一副官架子审视着启明和那个女人。然后冷冷的问启明:“这些年,你在哪做啥子?”

张启明看不惯张启东那个拿腔拿调的官样子,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张贺氏替启明答道:“你幺兄弟在郑启合原来的煤矿当账房先生。”

张启东听说,立即警觉起来:“你在郑启合矿上?你不知道郑启合窝藏共产党,与国民政府作对?才被国民政府剿灭的吗?虽然郑启合被剿灭了,但还有很多共产党员脱逃。白瓦房那边的张保国,他现在是国民党广安县党部调查科的科长,正在调查郑启合余孽。我劝你不要在那工作了,免得受牵连”。

张启明:“现在不是国共合作了吗?你们还在调查共产党,你们这样做,不怕担破坏统一抗战的责任吗?”

张启东说:“我们是在秘密调查,掌握人数,等抗战胜利了好……”张启东说到这里,伸手做了个抓的动作。张启明鄙夷地说:“你们国民党这样做,不觉得卑鄙吗?”

张贺氏见他们俩兄弟说话越说越激烈,怕吵起来,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俩兄弟莫在这争空事了,启东难得回来,让他去和翠萍说说话吧。”

张启东说:“启明,我不和你争了,你要记住哥的话。不要去接触华蓥山,我怀疑山里藏有共产党,这座山迟早要出问题,你们要离它远点。我不跟你说了,我这就去找罗翠萍,我这回要跟她好好说说我和她之间的事。”

张贺氏见张启东走了,这才问张启明:“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国民党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启明说:“共产党是为天下穷苦百姓谋福利的政党,她领导的工农红军是人民的军队,专门保护老百姓利益的。而国民党是蒋宋孔陈四大买办资产阶级家族的政党,他领导的所谓国军是保护地主资产阶级利益的军队。所以,他们认为共产党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当然就容不下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

张贺氏:“照你这么说,启东那不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启明:“那不是嘛。”

张贺氏听启明这样说,就想劝启东莫去跟杨森混了,转身却看见启东已走进了罗翠萍房间,关上房门。她以为这俩口子差不多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久别胜新婚,关起门来一定会有卿卿我我的知心话说不完。谁知启东进去后,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吵起来了。翠萍在房间里又哭又闹,启东也在大声的吼。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翠萍屋里顿时安静了。

听到枪声,启明和玉碧二的手条件反射地伸向自己腰间。张贺氏听到枪响,箭步冲到翠萍房门前。启东开门出来,一边擦试脸上的血迹一边说:“这个死婆娘,横得很,把我脸抓烂了看我今晚上纳闷交差。”

张贺氏伸头向翠萍屋里看了一眼,见翠萍不哭不闹的呆坐在床边。张贺氏在启东肩上拍打了一下:“她不就在你脸上抓个口子嘛,你就开枪啊?”

张启东:“我不开枪把她镇住,她不是就把我脸抓得稀巴烂了。我跟你说,她罗翠萍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是不得跟她个横婆娘一起过的。”

张启东说完,正要去阶沿上解开马绳,骑上马要走。不经意间看见自家房子侧边牛房屋里,苟富贵一家住在里面。张启东走过去,一脚踢开牛圈门,吓得屋里的人尖叫着挤成一砣。张启东掏出手枪,指着屋里的人,大声的说:“你们是什么人,快出来!”

张贺氏冲过去,拦在苟富贵的房门前,质问张启东:“他是我收留的从大巴山下来的难民,暂时居住在这里。怎么了,他又碍你什么事了?”

张启东问妈妈:“他们是从大巴山上下来的?你不知道大巴山住过赤匪吗?他们受过赤匪教育的,留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叫他们立即滚!”

张贺氏:“叫他们往哪滚啊,这拖娃带崽的,出去哪里还有容身之地。你是吃了火药还是什么的,活像个拱圈猪看哪个不顺眼都要去拱一拱。我看要滚的是你,你要走就走吧。”一边说就把张启东往外面掀。

张启东一边去牵马,一边对妈妈说:“我跟你说,你要把这户人留在这里,你会后悔的。”说完,骑上马就走了。

张贺氏看着启东远去的背影,她晓得启东和翠萍的婚姻无法挽回了。因为她刚才明明听到启东说,翠萍把他脸抓伤了他回去无法交差。这明显的是外头有人了嘛。再加上刚才那一声枪响,彻底断绝了翠萍的幻想。罗翠萍这下清楚的知道,她永远得不到张启东这个人,也得不到张启东的心了。这十来年自己在屋里痴痴等待,等来的却是绝情寡义,等来的是张启东毫不犹豫的拔枪指着自己,这些都是父母包办婚姻的结果。罗翠萍这下明白了,不属于自己的,绝不强求。张启东开门要走,就让他走吧!

翠萍擦干了眼泪出来,玉碧二喊了声“四嫂”,翠萍勉强冲玉碧二笑了一下:“弟妹,我没事。”张贺氏拉住翠萍的手,对翠萍说:“闺女,启东对你变心,这个事不怪你,只怪启东跟错了人。你看他长官就是那德性,娶姨太太养小老婆风流成性。启东不要你我要你,我张贺氏永远将你当亲闺女对待。”

翠萍苦笑了一下:“妈,我晓得你对我很好,我也会当你是我亲妈,尽管启东不要我,我还是当这里是我的家,我会永远孝敬你。”说完,喊莲花拿个木盆来,她要把家里人换的衣服拿去堰塘边洗了。启龙见翠萍把他的衣服也收进了木盆,忙从木盆里拿出来,说:“大伯哥二的衣服,怎么能让弟媳妇洗呢。”

翠萍又从启龙手里拿过来,放进木盆:“怎么不能啊?都在一个锅里舀食,帮你洗洗衣服没啥子得”。

罗大陆听说女婿张启东在杨森部队里当了官回来了,一大清早就来老张家,想接女婿去他家耍。来到老张家,房前屋后都没有看到张启东的人影。大陆问女儿翠萍:“女婿呢?”

翠萍没好气的说:“你哪有什么女婿啊,都是你一厢情愿想攀高枝,以为给我找了个好夫婿,结果呢?人家压根就没有认可这门婚事。”

罗大陆被女儿凶了,自知把女儿的婚姻包办遭了,他也不好反驳女儿,只好去找张贺氏理论。张贺氏也是一脸的委屈:当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儿女好啊,我也想他们俩个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嘛,哪曾想他张启东跟错了人。你看他的长官是什么人啊,长官就娶了十八房姨太太。跟着这样的长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启东不学坏才怪呢。不过大陆兄弟你放心,等张启东打完日本鬼子回来,我一定要他俩口子圆房。他张启东要是不听我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事已至此,罗大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启东已上抗日前线,任凭你屋里双方老人争个烟干火冒也是枉然,也只有等启东回来了再说。

自从杨森把他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带出去上了抗日前线,蒋介石就把他的国民政府从南京搬到重庆,将重庆作为战时的陪都。从那一刻起,人们经常看见华蓥山巅,飞过一群群的乌鸦。待这群乌鸦飞过后,就从华蓥山的末端重庆方向,传来隆隆的巨响,好似打雷一般,震得地动山摇,把山那边的天都映红了。后来才证实,从华蓥山巅飞过去的乌鸦,其实那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它们飞去是对重庆进行轮番轰炸。从抗战开始,到1945年抗战结束,重庆的千斯门到朝天门,再到临江门大半个重庆城遭遇无数次大轰炸。熊熊的烈火烧了半个月,好多身上被着了火的市民,带着身上的烈火直往长江水里扑。这样断断续续的轰炸长达六年之久。

为了躲避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张贺氏出了个主意:把房子外面的白墙壁和红柱子,统统用锅烟墨涂黑。使日本鬼子在天上只看到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让它找不到轰炸的目标。尽管如此,张氏老祠堂背后山上,还是挨了一颗炸弹。轰隆一声,顿时就使住在山上的一户人家家毁人亡。

抗战激烈时,张贺氏的幺儿媳妇玉碧二站出来,不顾自己已是身怀六甲了,在龙凤山自发成立了一个妇女抗日图存救亡会,就是人们常说的“妇救会”。玉碧二利用这个组织,把农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和一些老婆婆聚集起来,为抗日出一分力量。年轻的妇女跟她一起下乡去募钱募粮募布,年岁大一点的妇女和老婆婆则聚在一起,做军鞋纳鞋底。

张贺氏看着玉碧二挺起个大肚子,还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起跑十几里路去募集抗战物资。张贺氏辦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玉碧二已经临预产期了,再这样乱跑的话迟早会出意外。

果然不出所料,玉碧二早上说她今天要和几个姑娘去肖溪那边募粮。到了半下午,其中一个姑娘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对张贺氏说:玉嫂子生了,生在茅屎嘴岩脚底大路上了。急得张贺氏赶紧将自己的凉椅绑了个简易的滑杆,欲找两个男劳力去茅屎嘴把生在大路上的月母子抬回来。找了好几个人都不愿去,人家说抬月母子不吉利,为了避晦气,要主家在抬滑杆人的肩上搭五尺红布才去。

现在事出紧急,家里哪里有现成的红布哦!现到街上去买,往返要十几里路,等你去把红布买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不得已,还是启龙和翠萍拿着滑杆去茅屎嘴把月母子抬了回来。还好,人抬回来了母子平安。张贺氏把这个生在路上的孙子取名“路长”。

不久翠萍收到了启东的一封来信,信封里装的是他和翠萍的离婚协议。翠萍叫玉碧二给她念了一遍,翠萍听后,冷冷地说了一句“离了也好。”

没过多久,翠萍和启龙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本来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同锅舀食,在日常劳动中,启龙都很照顾翠萍。再加上莲花跟启龙也亲如父女俩似的。俩人经过商量,决定生活在一起。当翠萍抱着棉絮走进启龙房间时,把张贺氏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样做按农村人的说法叫转房,是哥二或弟弟没了,兄弟媳妇转嫁哥二,或是嫂子下嫁兄弟的行为。可启东出去打抗战了,生死未卜。仅凭寄来一纸离婚协议,哥二就和兄弟媳妇睡在一起,未免有些唐突,张贺氏怕逗院子里的人说闲话。所以启龙和翠萍的结合,张贺氏表示坚决不同意。

翠萍说:“妈,当初我和启东的婚事,是你和我爸包办的吧?结果呢?启东不认可这门婚事,爬起来跑了。我在这个屋头等了他十来年,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的是启东毫不犹豫的掏枪指着我。我等来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一封休书就把我打发了。妈,求求你不要再干涉我的婚姻了,就让我自己做回主吧!启龙虽然老实,但他心地善良,真心的爱着莲花和我。我不求启龙有好聪明、有好飞黄腾达,我只求启龙对我一片真心,就足够了。”

翠萍的话,说得张贺氏哑口无言。玉碧二也说,既然四哥已经和四嫂离婚了,四嫂再跟谁结婚已与四哥没有半毛线的关系。何况现在四嫂嫁的是二哥,他们又是真心相爱,我们理应祝福他们才是。

经玉碧二劝说,张贺氏只好就坡下驴:“我是老顽固,封建思想,赶不上新时代潮流了,你们说怎样就怎样吧。”

第二天,翠萍带启龙回了娘家,高调向娘家人宣布:她这是相隔十年后,才带夫婿回来回门。罗大陆俩口子看他的女婿从兄弟换成了哥二,把罗大陆俩口子惊得瞠目结舌。这有什么说的呢,只能说女儿只有这个命。有个当官的女婿,人家看不起你。而女儿罗翠萍要的是最现实,那就是有颗对她真诚的心。


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战,广播里终于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张贺氏高兴得哭了。她家自从大儿子启善牺牲后,又出去了四个人还没有回来。第一个是杨小娟,启善牺牲后,小娟说她要去上海查清出卖启善的叛徒,谁知她这一去就没了音信。第二个是跟小娟一路走的凤儿,走时说是去重庆读书,这么多年了,同样是杳无音信。第三个是启航,自从大巴山闹“红”时就没见了他的人影。启东跟着杨森出川打抗战,八年来一共只收到他两封信。一封是寄给翠萍的离婚协议,一封说是他的部队要从山西转战到山东去了。张贺氏不晓得山西山东在哪里,她问家里现在最有文化的幺儿媳妇玉碧二。玉碧二抬手往华蓥山那边一指:山西山东在那个方向,远得很,从四川走路去要一两个月。当时就吓得张贺氏直打啧啧:“这么远,即使现在不打仗了,队伍要撤回来,走路都要走两个月!”

抗日战争胜利,张贺氏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莲花已是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路长也可以满地坝跑了。张贺氏想去把承国承家接回来。可她跟小娟约好了的,要等她回来了才能接这两个孙子回来,不然一旦遇到危险没人保护。所以每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莲花搀扶着奶奶,奶奶牵着路长的手,三婆孙又来凤凰嘴等她们的亲人回来。

张贺氏没有把她盼望的人等回来,内战又爆发了。恰好这时,张启明从渠江河东那边回来了,回来后和玉碧二关起房门来,仨爷子在屋里嘻哈了半天才出来。启明回来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家还没有起床,又去渠江河东那边了。

启明走后,玉碧二跟婆婆娘张贺氏说,家里现在粮食不缺,但没有零花钱用。她家住在华蓥山边,经常随父亲上山采药,所以她也认识几味草草药。玉碧二建议,家里的农活交由二哥二嫂做,路长请婆婆娘帮她照看到点,她在岩头岩弯扯点草药上街去卖,卖来的钱贴补家用。

玉碧二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下午背起背篼满山遍野去扯草药,上午不是赶肖溪,就是赶石笋河,或者是白市。她赶的场镇总是渠江沿河西岸。有人看见她把草药背上街,倒在街边地上,就像流动摊贩一样,说起了押韵的四言八句:

“最近生活无着落,上街卖点草草药。金钱草,银钱草,打成面面你认都认求不到。我的这些草草药,上医脑壳下医脚。除了雷打死的医不活,光棍吃了都能讨老婆,小娃儿吃了娶富婆,哑巴吃了吹牛壳。拿回去有酒的泡泡酒,无酒的泡尿。无酒无尿的打干嚼,嘿嘿,它都有效。”

玉碧二一通极具幽默的江湖术士话后,引来无数瞧稀奇的人。玉碧二将自己的草草药半卖半送,对那些患有肠气不顺,头疼脑热的轻微患者还是有疗效。有穷人患病拿不出钱买药,玉碧二也会免费送一些草药给他。

一来二去人混熟了,玉草药先生渐渐地在渠江河西岸有了名声。人们都说玉草药卖的药有疗效,价格也公道。只要赶场看见玉草药从屋当门过,就要喊玉草药进屋来喝口水,摆会农门阵。

玉碧二为了在渠江河西岸开展党的工作,首先在她相识的农民朋友中建立“生期会”、“姊妹会”按年龄大小结交兄弟、姊妹发动群众。经常以“姊妹会”的名义聚会,教他们学文化,揭露国民党的罪恶。向农民说,我们为什么有这么穷?是因为我们种的粮食都被地主老财收刮去了。地主老财收刮去的粮食拿去养活了国民政府和他们的反动军队,这些军队是保护地主阶级利益的,是打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的。只有共产党、人民解放军才是为劳动人民服务的,他们是打倒地主阶级的队伍。并向农民讲解解放区的《土地大纲》,说只有共产党来了,农民才分得到土地。

玉碧二还编了歌儿教大家唱“遍地花儿开,解放军就要来,穷苦百姓大翻身,蒋介石要垮台”。“渠江水,清又清,田里的稻谷赛黄金,农民种出神仙米,胀死肥猪饿死人”。时机成熟了,发展了部分先进积极分子入党,成立了渠江河沿岸地下党党支部。她自己就是这个党支部的负责人。

玉碧二不仅团结农民与乡保长抗交公粮、抗缴赋税、抗抓壮丁的“三抗”斗争,还组织起农民轮流放哨监视乡保公所,只要乡保丁出来抓壮丁,互相通知壮丁躲起来。使乡保丁出来无丁可抓,扑空而归。即使抓到了壮丁,玉碧二也派人打听到壮丁关押在哪里?然后组织支部党员,青年骨干把壮丁解救出来。

有次在蔡家幺店子解救壮丁行动中,被龙凤山的一个邻居看见了,回去对张贺氏说:“贺老婆婆吔,你幺儿媳妇又是耍这个的”。说完双手轮换着做了个八字手势,意即拿的是双枪。

张贺氏听了,心里暗想:我屋里硬是遇得到哟,从外头讨进来的婆娘都是耍双枪的。张贺氏不相信,等玉碧二回来了,趁媳妇上厕所的机会,伸手在玉碧二枕头底下摸了几遍,没有摸到枪。张贺氏找到邻居,批评他在打胡乱说,你说我幺儿媳妇那有两把枪,为什么我在她屋头一把枪都没有找到呢?

邻居说,我看到拿双枪指挥解救壮丁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你幺儿媳妇也不一定,我只是看到背影子有点像。张贺氏很生气的说邻居:“像像像,以后你不要乱开腔(乱说话)。”

过了几天,启东和凤儿回来了,看情形,凤儿基本上是被启东押回来的。

张贺氏记得上次启东陪杨森回新桥沟祭拜杨森祖坟的时候,启东腰上挎的是盒子枪,现在腰上别的是袖珍手枪。凭这身装束,估计是启东跟着杨森又升官了。

张贺氏悄悄地把凤儿拉到一边,问凤儿:“你和你大嫂小娟一路出去的,你回来了,你大嫂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你们有联系吗?”

凤儿附着妈妈的耳朵说:“妈,你不用担心大嫂,大嫂在二野刘邓大军部队里任卫生部长。大嫂跟我来信说,刘邓要率军解放大西南,她将随二野一起回家。”

张贺氏说:“她既然给你写信了,为啥子不给我贺老婆婆来封信啊?来封平安信我贺老婆婆也不会天天为她担心了嘛。”

凤儿:“妈,你傻啊。大嫂能给你写信吗?她是在共产党阵营,她给你写信回来,让国民党知道了还得了吗?国民党对共产党和进步人士那可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哟。我们家要是让国民政府知道了家里有共产党,你们不受国民党的迫害吗?承国承家会安全吗?”

张贺氏想想:“是倒是哦。”她又回堂屋来问启东:“这些年,你呢,你在干嘛呀?”

张启东对妈妈说:抗日战争胜利了,杨森当了重庆市市长,他们的部队理所当然的驻防重庆。在一次执行勤务时,张启东发现凤儿在一群高呼口号“要和平,要民主,反对内战”的游行队伍中。他派人暗暗的把凤儿扣了下来,押回来交给妈妈,要妈妈把凤儿看好,不要凤儿和那些“激进”人士搅和在一起。

凤儿对哥哥张启东说:“我们的国家,经过14年抗战,已经严重积贫积弱了。人民要休养生息,国家要发展。可你们那个政府,为了独裁,不惜发动内战,向人民增加无数苛捐杂税,四处抓丁到前线打内战。我们游行就是要你们停止内战,停止横征暴敛,我们这是在表达全国人民的心声。”

张启东:“你多能干哦!你还会游行嘛。你还会喊口号嘛。知道你干的这些事是掉脑袋的事吗?”

张贺氏:“好了好了,你当哥的不是在重庆,可以护着点妹妹啊。”

张启东听妈妈这样说,吃惊的看着妈妈:“妈,就你想得轻巧,拿根灯草。国民政府抓到了反对它的人,不要你死也会让你脱层皮。你以为我在重庆就有好了不起啊?凤儿就能在我眼皮子下胡作非为吗?杨市长的亲侄女杨汉秀是共产党员,杨市长现在就派人秘密的把杨汉秀监视起来了。要不是我看在我们是一奶同胞的份上,我会悄悄地把凤儿扣了,用我的专车把她送回来。”

凤儿还想与启东争辨,张贺氏把凤儿掀进里屋:“好了好了,不和你哥争了,你哥也是一片好心。你五嫂今天在家,各人进去和你五嫂耍。”

凤儿兴奋地问妈妈:“我有五嫂了。”张贺氏答道:“嗯,她在里屋为你内侄儿缝围襟。”

张贺氏把凤儿掀进了屋,回头又看见启东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用布包着的打狗棍。她一眼就认出,这根老斑竹疙瘩头上包了铜圈,像征帮主之位的打狗棍是启航的。她在石笋河看见启航拿它练过武。它怎么到了启东的手上呢?

启东告诉妈妈:我们川军出川抗日,第一仗打的是太原保卫战。后转战山东去参加台儿庄会战,为了保障台儿庄战役的胜利,我们川军和第十八集团军的一个团奉第五战区命令,在滕县阻击增援台儿庄的日军。我们和八路军各守一个山头,呈钳形之势阻击敌人。

日军知道八路军的装备差,日军便重点进攻八路军阵地。我们在这边山头上,看见八路军在阵地上一茬一茬的倒下,又顽强地爬起来阻击敌人。最后日军攻上八路军阵地,这时候我只看见一个人,挥舞着打狗棍和敌人拼杀,从那个人的身姿,我认出了那个人是三哥。

我请求我的长官让我带兵去增援八路军阵地,我们长官也担心八路军阵地若失守,日军会抄我们川军的后路,同意我带兵去增援八路军。当我们接近八路军阵地时,一看挥舞打狗棍打日本鬼子的人,果然是三哥。

我问他是怎么也到了这里,三哥告诉我:大巴山闹“红”时,他就率他的丐帮参加了红军,跟着红四方面军转战到陕北。国共合作抗日时,红军被国民政府改编为中国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他们也是奉第五战区司令的命令,在这里阻击日军,不曾想和我成了友军。

我们俩兄弟正在说话间,日军阵地射来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三哥身边。随着炮弹的爆炸声,三哥在我面前就消失了,只有那根打狗棍在空中转着圈儿掉落日军头上。三哥没了,我只好把三哥的打狗棍带回来,也算是把三哥也带回来了。

张贺氏抚摸着打狗棍,不禁失声痛哭:“我的三娃儿啊,平时看你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在民族危亡时,你却勇现出大无畏的民族精神,你虽死犹荣。老娘我为你高兴,你不愧为张氏好儿孙!”

这时启龙和翠萍收工回来,启东看他们俩个在地坝里很亲密的样子,不禁疑惑地问妈妈:“他们俩个……”张贺氏忙擦干眼泪,说:“你不是向翠萍寄回来了离婚协议吗?翠萍同意跟你离婚,后就转房跟你二哥了。”

张启东说:“这样好。本来他俩个组成一个家庭最合适。”

翠萍放下锄头走进屋,启东迎上去喊了声:“二嫂”。翠萍看到启东,愣了一下,说:“你陪妈妈说话,我去弄饭。”说完就进了灶屋。

凤儿被妈妈掀进里屋,看见一位漂亮少妇正在做针线活,旁边还站了个三四岁的细娃儿。凤儿喊了声:“五嫂”。玉碧二抬头看了眼进来的凤儿:“你是——”

凤儿:“我是你幺妹凤儿”,玉碧二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让座:“哎呀,我还没有嫁进我们家来,就听说了我们家有个漂亮的幺妹叫凤儿,在重庆上学,原来是你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请坐”。

凤儿说:“我刚恰进我们家门呢。”说着抚摸着路长的头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又是我的内侄儿吧!”

玉碧二含笑说:“是嘛。是你那个等不及在半路上都要出来的内侄儿嘛。”

小路长听他妈说他是个在妈妈肚子里等不及在半路上都要出来的人,小手向妈妈一扬:“没有,你在乱说。”

玉碧二笑着说:“是,我在乱说。”

凤儿爱怜的抚摸着路长的头,突然看见五嫂针线篮子里有块绣鸳鸯花布,凤儿奇怪我们家怎么也有这样一块花布呢?因为这样的绣鸳鸯花布是川东地下党联络员与联络点的联络暗号。当时地下党有规定,联络员看到联络点的绣鸳鸯花布是打开的,亦表示现在平安,可以进行接头联络。如果是折叠的,则表示有危险,不能接头联络。凤儿见五嫂线篮子里的绣鸳鸯花布是打开的,顺手拿起线篮子里的一把金丝描绣线,一边翻着看一边说:“五嫂,你这金丝描绣线是在哪买的?是不是很贵?要多少钱一把?”

玉碧二见凤儿这样问,也是大感意外:“我是在重庆千斯门码头一家裁缝铺子里拼(讨要)来的。没有要钱”。

凤儿接着说:“不知那裁缝铺子里还有没有这样的金丝线,我也去拼一点”。

玉碧二答:“应该还有吧”。两姑嫂说完,互相指着对方:“同志——”不由笑起来。

凤儿拉住玉碧二的手说:“五嫂,你要帮助我,让我尽快返回重庆。”

玉碧二:“好不容易才回来一回,就在屋里多耍些时日,何须忙着要回重庆啊?”

凤儿着急的说:“刚才听我们那个反革命四哥说,杨汉秀被他们监视起来了,我要尽快回重庆去通知杨汉秀马上转移。”

玉碧二吃了一惊:“四哥也回来了?你们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凤儿说:“我是在一次游行时,被四哥发现了,他就叫他的勤务兵把我扣在他兵营里,然后就把我押回来了。”

玉碧二听说启东回来了,站起来说:“既然四哥回来了,我还是出去跟他打个招呼。”

启东见玉碧二从里屋出来,放下二郎腿,玉碧二一边跟启东续茶,一边说:“四哥你也回来了”。

启东嗯了一声,问玉碧二:“启明呢?”玉碧二还没有回答,张贺氏替玉碧二说:“启明还是在小井沟当煤拖娃儿嘛。”

张启东听了,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我不是叫他不要在华蓥山做事嘛,华蓥山是共党的老窝,周围各县都有共产党。”

张贺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启东正要回答,却见白瓦房那边的张保国,带着几个骑洋马儿的人来到了张家门口。

原来,张保国最近常听人说,华蓥山上那个双枪老太婆,已经流窜到渠江河西岸活动来了。听说经常将抓到的壮丁给解救了,还打死了几个看守壮丁的人。张保国正带几个人来石笋河调查此事,路过白云龙凤山,知道张启东回来了,特地登门拜访。

张启东率兵驻防广安的时候,他就看不起张保国这个特务。他经常说张保国,有本事带兵到战场上去真刀真枪的和敌人对着干,不要当特务背地里给人下绊子。今天启东看到张保国呵谀奉承的走进他家门,虽然心里烦他,还是将张保国让进了里屋,关上房门来没好气的说:“你来做啥子?”

张保国对张启东弯腰打躬的说:“嘿嘿,我是来查地下党的”。

张启东生气了:“你查地下党,你他妈的查到我家里来了?我家里有地下党吗?”

张保国:“不敢!哥二家里绝对没有地下党。只是我听说华蓥山上的双枪老太婆,流窜到我们河西来了。为了保境安民嘛,我有责任下乡来调查一下,查找线索好将她缉拿归案。兄弟听说哥哥回来了,特地登门拜访”。

张启东听了,非常生气的说:“你们这帮人,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过准情报啊。就说这双枪老大婆吧,你们一天之内竟传出华蓥山、武胜、岳池、广安有四个双枪老太婆在活动。诶,你们这帮大爷是不是把情报搞准了才往上报。我们广安境内到底有几个双枪老太婆?如果只有一个,她会驾筋斗云吗?一哈可以跑三县四地去作案,这可能吗?”

张保国嬉皮笑脸的说:“我们不是在调查嘛。”

张启东不屑的说:“我看你莫带起你这帮差狗子像丧家犬一样这里嗅那里嗅了。我们重庆这回捞到了条大鱼,他供出了他们的组织叫‘中共上川东地方工作委员会‘,川东地委就设在我们广安境内。书记是从湖南来的,是个胖子,叫王璞,人称王胖子。委员曾林、骆安靖。曾林负责军事,也是湖南人,是个大胡子。川东地委下面还有九个县级工委,工委书记、委员叫什么名字我们都掌握的清清楚楚。我们下一步我们就开一部汽车去,挨到挨到的抓人。兄弟,我劝你不要带起你的人这里窜那里窜打草惊蛇。这次我们的军警宪和军统中统由重庆市府统一指挥行动,势必将川东地下党一锅端。希望经此一役,我们川东再无地下党”。张启东和张保国在里屋的谈话,被站在门外的玉碧二一句不落的听了去。

玉碧二听了进去对凤儿说:“看来,我们川东党组织全暴露了。”

凤儿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碧二:“刚才你四哥在里屋对张保国那个特务说,他们在重庆捞到了条大鱼,把我们川东党组织的架构,主要负责人的相貌特征,活动地点都弄清楚了。我估计,你四哥说的那条大鱼,肯定是我们党的大叛徒。”玉碧二问凤儿:“你在重庆,能联系得上重庆市委吗?”

凤儿说:“紧急情况下,通过特殊渠道可以联系到重庆市委。”

玉碧二:“这就好了。凤儿,等你四哥走后,我就设法送你回重庆,你回重庆向中共重庆市委示警,要他们尽快转移”。

第二天启东上午回重庆,下午玉碧二抄小路把凤儿送到渠江河边的狗脸溪渡口,让这里的地下党水上交通员用小船将凤儿送回重庆。自己过河来到第五工委所在地,向工委书记汇报了她从敌人那听来的情况。敌人能清楚的说出我川东所有党组织主要负责人的名字和管辖范围,说明我们党出了大叛徒。我们应该向上级党组织报告,请这些相关人员立即隐蔽转移,并查清谁是叛徒,以免我党造成更大的损失!

工委书记骆安靖听了玉碧二的汇报,轻描淡写的说:“敌人掌握了我们的情况量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因为前方解放军节节胜利,国民党败象已定。这些国民党的军警宪特得为他们自己留条后路,绝对不会对我们大量下手。”

委员谈剑啸则不这样认为,他说:“革命越是接近胜利的时候,敌人会越是疯狂,我们越是要小心谨慎才是。从现在起,我们工委主要负责人要分散隐蔽。立即派交通员通知重庆市委,向市委示警,党内有可能出了大叛徒。”

玉碧二回到渠江河西岸,紧接着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五工委派去向中共重庆市委示警的交通员,已经联系不上重庆市委了。重庆国民党的军警宪特,拿着叛徒提供的地下党员名单,潜至上海意图诱捕我中共南方局书记钱瑛,可惜没有成功。特务回到重庆,开着汽车在川东各地包括成都大肆抓捕地下党和进步人士。马路上一车接一车的共党疑犯直接送往重庆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白公馆监狱,以至这两所国民党的人间练狱人满为患。这时候川东地下党才知道,向国民党提供川东地下党各机关人员名单的,是中共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和副书记冉益智。这俩个家伙被国民党特务诱捕后,特务还没有动用大刑就先后叛变,把他知道的我党秘密全说了出来。

敌人开来辆汽车到川东地委所在地的五工委,在广安全境找从湖南来的“胖子”和“大胡子”。意欲逮捕川东地委书记王璞和军事负责人曾林。不料二人在广安县城幸免于难,意外的将五工委书记骆安靖和马政衡抓捕。五工委获悉骆安靖被捕,立即安排武装力量在罗渡渠江上设置障碍准备营救。敌人却改变了押送路线,从陆路用汽车送到重庆渣滓洞监狱。骆安靖进去后又供出一批五工委地下党员名单,特务拿着这份名单,又返回五工委所在地,在县党部调查科张保国的带领下,在广安到处抓人,顿时使广安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玉碧二眼看着自己的同志一批一批的被国民党军警宪特抓捕,心里非常的着急,联系不上中共重庆市委,就相当于与中共重庆市委失去了联系。联系不上上级党组织,得不到上级党组织的指示,就不知道下一步工作怎么办,只有眼睁睁的看到敌人在农村、街上拿着名单到处抓人。

这时候启明从渠江河东岸回来,带回了第五工委指示,启明对玉碧二说:“川东地委在岳池罗渡伍俊儒家召开了紧急会议。地委研究后一致同意:与其坐以待毙天天让敌人抓我们的同志,不如起义与敌人拼死一搏。决定华蓥山周边邻水、合川、岳池、武胜、广安先后起义,遍地开花,拖住蒋介石调往前线与解放军作战的部队。地委决定广安率先打响川东起义第一枪,所以五工委要求渠江河西岸的地下党组织,负责筹粮筹款和接纳疏散从渠江东岸转移过来的被暴露了的同志和伤病员”。

玉碧二得到五工委指示后,连夜召集渠江西岸地下党在自己家里召开支部党员会。张贺氏见一批批的陌生人向家里聚集,她心里暗自证实了别人说的“你幺儿媳妇又是个耍枪的”流言。起初她只认为玉碧二充其量是个基层党员,但看今天来这么多人的架势,张贺氏这才意识到玉碧二的身分并不是想的那么简单。这也说明她家的几个孩子,除了张启东那个不在行(不听话)的东西跟着杨森混外,其他的都是为国家为人民谋福利的共产党员!

玉碧二出来,叫妈坐在阶沿上帮她看着点,要是有人来的话,大声咳嗽一声。然后叫莲花带着路长到房对面梁子上地里假装砍青菜,监视凤凰嘴大路上有没有人往我们院子来。如果发现有人向我们院子走来,假意骂路长弄坏了地里的青菜,向屋里的人发出警报。

屋内支部会议开始,会上,玉碧二向他们传达了第五工委给河西地下党的任务要求。告诉所有党员,要时常注意从渠江东岸过来的人。并教给他们接头暗号。一旦对上暗号,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人,要帮他们打掩护,将他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五工委原定在1948年8月12日在观阁、代市两镇同时起义。五工委正在紧密锣鼓准备时,特务到代市逮捕了代市特支书记豐伟光。五工委担心原定起义计划暴露,决定提前至8月7日起义。

“广安八七暴动”如期举行,这可吓坏了刚从广州逃跑到重庆来的蒋介石。屁股还没有坐热呢,他的后院华蓥山就爆发了地下党领导的“华蓥山游击队”起义。蒋介石急调罗广文、彭斌两个重兵集团将华蓥山团团围住,两个重兵集团一个从华蓥山东面,一个从华蓥山西面,对华蓥山形成合围之势清剿。奈何华蓥山缺乏纵深迂回之地,不能够与敌周旋。敌人又对山上百姓驱离,烧其房屋,断其粮草,实行坚壁清野。再加上敌人将捉拿到的地下党、游击队员家属押在前面清山,致使游击队不能向敌人贸然开枪,只能一退再退。

鉴于这种情形,游击队在广安邻水交界的曹麻洞召开党委扩大会议,讨论研究游击队的去向问题,最后一致决定,由向杰栋带领一支小分队转移到渠江河西东岳去,那里群众基础好,可以继续打游击。

交通员张启明奉命将小分队护送到渠江河东岸,趁着晨雾,准备从水较浅的流杯滩涉水渡过渠江。

启明刚把小分队送到大良城与小良城之间的山丫口,远远的看见张保国正在那设卡盘查过路行人。这里是进出华蓥山的咽喉要道,一经有人把守,实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把敌人引开,小分队根本就过不去。启明向向杰栋建议:向杰栋带小分队隐避在草丛里,自己去把卡上的敌人引开。待敌人离开关卡,小分队乘机中过去,,直奔渠江河边。

启明悄悄地摸到敌人哨卡附近,一枪撂倒一个敌人,回头就往平桥方向跑。张保国见手下突然遭人袭击,回头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呯的一枪,身边又倒下一个差勾子。气得张保国一声令下:“给我追,一定要把那个人给我拿住。”

哨卡上的人倾巢出动去追启明,向杰栋带领小分队乘机中过关卡,从流杯滩游到对岸。玉碧二率河西地下党员和青年骨干,早已等候在岸边。待游击队员一上岸,就带领他们消失在晨曦中。

没几天,龙凤山的淡保长拿了张盖有国民党微的布告,张贴在张家老祠堂的大门边。敲着个破锣,扯着鸭公嗓,喊四邻八乡的人来看布告。说河东的共党已窜入河西,有发现其行踪者,即刻到乡、村公所举报。

人们听到保长喊,张家老祠堂门前顿时围了一砣人来看热闹。有识字的,轻轻的念道:

四川省保安司令部电令

广安县政府:

据报:广安县属观阁镇所属四方山与邻水、大竹连界地点,有土共王兆南,人约三十余名,枪二十余支,经常在观阁一带活动。查王匪系观阁镇人,曾任该镇镇队附,原系该镇去岁八月叛变之参议员邓致久之爪牙。近向该镇农民及下属愚民大肆宣传反动言论,并与杨玉枢、秦华等暗中勾结。杨匪等约有人二百余,手枪数十支,步枪百余支,手榴弹十余枚,现匿于县属井溪、东岳两乡连界之东滩河一带,企图二次暴动。

仰即查明防范具报。

省长兼司令王陵基

1949年10月18日

罗广文兵团在华蓥山实行梳篦清剿,广安城乡遍设哨卡,特务四处活动,对革命群众进行血腥镇压,华蓥山上的游击队很快宣告起义失败。这时候,川东特委传来中共南方局书记钱瑛的指示:鉴于当前华蓥山周边敌强我弱的态势,和地方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华蓥山周边不宜组织大规模军事斗争。命令华蓥山游击队停止一切武装活动,就地隐蔽,等待人民解放军解放四川时,做好接管工作。

到了12月,人们开始纷纷议论,人民解放军北面已过大巴山,南面的解放军已打到重庆南岸的白马山,重庆很快就要解放了。广安县县长刘治国为了苟延残喘保住头上的鸟纱帽,异想天开的与国民党上校军官刘伦勾结,在广安竟搞起了假“解放”,建立伪政权,欺骗民众。然而,还不到两天,也没就是12月9日中午,二野五十军三十九师五十团率部进入广安县城,伪县长刘治国被人民解放军逮捕,刘伦部被缴械,广安县宣布解放。

消息传到龙凤山,张贺氏听说刘邓大军已经打回四川了,广安也解放了。她老人家寻思着:大儿媳妇小娟不是在二野刘邓大军部队里吗?刘邓都回来了,小娟也该回来了吧。张贺氏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来到凤凰嘴,又开始等她的大儿媳妇回来。

刚好广安解放的这一天,重庆市中区的鹅岭公园埋葬辛亥革命十先烈墓地,来了一位臂戴黑纱,身着戍装的中年女军人。手捧一束黄菊花,神情肃穆的站在“民国先烈张启善之墓”前。献上鲜花,向烈士墓三鞠躬后,正欲离去,突然看见刘邓首长也向烈士墓走来。

刘邓首长看见小娟,笑咪咪的说:“这不是我们的卫生部长杨小娟吗?你上山来祭奠哪一位啊?”

杨小娟指着张启善的墓碑说:“张启善是我先夫。”

刘邓首长恍然大悟:“啊,杨部长原来是张佰祥的遗孀啊。”

小娟点点头。

邓首长说:“杨部长跟我们不仅是同事,而且还是我们的广安老乡诶。”

小娟问刘邓首长:“首长,您们上山来……”

刘邓笑了:“革命虽然成功了,但我们不要忘了为拯救民族危亡的革命先驱。所以,我们也来祭拜一下反袁斗士张启善烈士。”

小娟向刘邓首长一鞠躬:“谢谢!”

刘邓首长:“诶,谢啥子哟。现在我们家乡广安也解放了,杨部长可以抽时间回去看看家里人嘛。”

小娟:“好的,我明天就回去。”

(全文完)



(责任编辑:王翔)


声明:文章所有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本网站所有。凡经本网协议授权的媒体、网站,在使用时必须注明“稿件来源:本网站”。

上一篇:举报(小小说)

下一篇:中篇小说《远忧近虑》





相关内容

那时的爱情(外一则)

这是冬日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和…

2023-09-07
那时的爱情(外一则)
心锁

要搬新家了,八十多岁的娘一直…

2023-09-06
心锁
中篇小说《远忧近虑》

说来也奇怪,这几天飞来两只乌…

2023-08-06
中篇小说《远忧近虑》
举报(小小说)

晚上下班回家,屋里空无一人,…

2023-07-20
举报(小小说)
《少儿画苑》公众号

《少儿画苑》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