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锁
- 作者: 胡金岭
- 编辑: 王克麦
- 来源: 奔流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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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3-09-06 09:14:21
要搬新家了,八十多岁的娘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她见到谁都傻乎乎地笑。
搬家的日子选在腊月初六,娘说,快过年了,喜庆。
新房位于中原市新开发的高档小区,有一百六十多平米,年初房子已装修完毕,又新置了一整套家具,娘张着那空洞的嘴说,先别住,听说新买的家具有毒。我说那是甲醛,通风半年就可以 了。娘说,她早盼着这一天呢。
搬家那天一大早,娘就挪着不灵便的腿,开始张罗拾掇搬走的东西。我说:“你歇着吧,有我们呢。”娘不递话,深陷的眼睛仍停留在从衣柜里捣腾出来的“破烂”里。她把一年四季穿的新旧衣物,还有父亲在世时留下的旧物,分门别类地打包装进一个大纸箱里。我说:“爹的遗物,就不要往新房子里搬了吧。”娘转过身,眉头一蹙,怒嗔地看着我:“怎么了,碍你啥事了,又没放你们房间,没良心的孩子!”说完又执拗地忙活,她恨不得把父亲留下的一切,包括他的灵魂都搬过去,我知道那是娘的牵挂和思念。我晓得娘的性子,认准的事谁也阻挡不了。正当娘从衣柜里拿出父亲的遗物时,一个砖头大小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从一堆旧衣物里掉了下来。我们先是一惊,接着笑了。娘说,这一瞧就知道是你爹当年在红星拖拉机修配厂时用铁皮做的盒子。我欣喜地问:“这里装的什么宝贝啊。”娘说:“你爹走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还留下这玩艺,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娘忽然又自言一句,难道这老头子还存有私房钱?不会的。我知道,父亲在世时,单位发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了娘,如果父亲用钱了,再从娘那里支出。我们这个家像一个单位的财务管理那么精细。别看父亲当年在拖拉机修配厂当会计管着几百口人,在家他一分钱的支出权利也没有,娘就是这个家里的主,谁也撼动不了她。近年来,子女都长大成家了,她家长的地位开始岌岌可危了,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精神都塌陷了。尤其父亲去世后,娘恍惚间变老了,脸上满满的沮丧。不过,我们姊妹几个还经常挪揄她为“当家的”。此时的娘也没有了火气,露出一张掉了满口牙的嘴叹息一声:哎,你们都大了,我退休了。
现在,我和娘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小铁盒子上,它仿佛紧锁着一个秘密,但我们又找不到打开这个秘密的钥匙。我知道,这把经过岁月锈蚀的锁,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松松垮垮的,恐怕不需要多大力气,往外一拽就开了,但关键是这盒子里能藏着什么呢?娘看着我,我看看娘,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迅速打开它,让秘密见见阳光!娘的眼神我读懂了,我把那个小铁盒子放在手上端祥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这好像父亲生前的一张遗照,他老人家似乎也在看着我,担心我触碰它。此时的我突然胆怯起来,心咚咚地跳跃,似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我的手软弱无力地托起这个小小的铁皮盒子。怎么了?为啥不打开?娘在督促了。我不敢。我怯生生地嘟囔一句。有啥不敢的,还有鬼魂留在盒子里?看你那出息样!娘说着从我手里夺回来,用她那瘦得只剩一层老树皮一样的手用力一拉,锁咔嚓一声开了。娘迅速地掀开那个小盒,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而是一枚父亲的私章。父亲生前在平原县红星拖拉机修配厂当会计的个人私章,那个经常盖在单位支票上的私章,他竟用一个铁皮盒子珍藏着,他把它视为一个宝贝、一种人生的信仰,甚至连自己最亲爱的人都不让知晓,这多少让我对父亲的职业精神肃然起敬。盒子里还垫着一个信封,娘像是发现了奇迹,又像是看到了一个惊喜。我看到那个已经发黄的、没有收信人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铁皮盒子底层,我心里一惊,难道父亲真藏有私房钱?不可能,那信封没有厚度。娘说:“放个信封干啥,当宝贝呢,神经病!”娘口中虽然埋汰着,但她还是把那细如枯枝的手指伸进信封里想看个终究。娘那慢悠悠的动作像是在探索一个深邃的领域。娘终于摸到一个东西,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是一张带有墨迹的纸,它可能是一封信,一封很珍贵的信。
正如我的担忧,当娘把那一页纸展开时,确实是一封信,一封情意绵绵的信,虽然只有二十多个字,但字字工工整整,情真意切:“我最亲爱的红,你虽然离我而去,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娘捏着信的手僵在那里了,她那核桃皮一样的脸也僵在那里了。我真担忧娘有什么闪失,强装笑容安慰娘:爹都去世多少年了。他这个老东西,不,老流氓!”娘恶恨恨地骂着。说罢,踉踉跄跄地往客厅走去。我说:“他们不是也没成嘛。”“没成?可你爹的心让这个女人偷走了,他和你娘是同床异梦啊,我怔住了。真可恨啊!你爹留下的东西统统烧掉,一件也不留!”娘的声音越来越大,火气越来越猛。此时连我也被激怒了,我开始怨恨父亲,他竟然背叛母亲,背弃这个家庭。恍惚间,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子塌陷了。
搬家这天,父亲的信像一块石头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我们姊妹几个的交流都要回避爹的字眼,回避那封信。然而我们几个私下里却是跃跃欲试,想把父亲的事探个究竟。我们在琢磨这个叫红的女人,她有什么魔法让父亲一生为此执念。一个能让父亲思念一生的女人,肯定是一个不凡的女人。
这个叫红的女人到底是谁呢?我首先想到了红星拖拉机修配厂的郭红阿姨,父亲的同事。娘说过:“郭红是个妖精,见了男人就走不动了。”娘说:“我们一家原来在乡下,六十年代时爹被红星拖拉机修配厂招工进了企业,全家人搬到城里了。”娘说:“那是沾你爹的光,他有文化,是当时少有的高中生,他去工厂车间没多久就进了财务科。”爹的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精神赢得全厂上下的认同,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父亲承认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除了自己专注的职业。娘说:“郭红阿姨不知道有什么能量,一进厂就直接去了财务科。你爹主管会计,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娘还说:“郭红文化不高,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是你爹耐心地教她业务知识她才胜任了工作。”出于感激,郭阿姨逢年过节会来家里看望爹。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在童年的伙伴中我经常拿着郭阿姨送的好吃的东西去炫耀。当时,郭阿姨虽然业务不精,但她能歌善舞,是厂里业余宣传队的骨干。那时候,厂里不论演什么节目,她都是主角。有一次,厂里演出豫剧《朝阳沟》,让职工家属都去看,郭阿姨扮演剧中的主角王银环,她的声、腔、韵,她的一招一式都让所有人惊.和赞美。那次演出,郭阿姨的演技轰动了整个厂子,人们见她直呼银环。多年后,我看央视文艺节目,郭阿姨真有点像主持人倪萍,她太有魅力了。我给娘说:“郭阿姨应该去央视当节目主持人。”“呸!她去了,还不得让全国人笑掉牙!”我明白那是女人们的嫉妒。
有一次郭阿姨来家里,当时父亲在轮休,没上班,她给父亲送两张电影票。父亲二话没说把票交给了我,父亲笑着说:“今晚奖励你和妹妹去看电影。”当时,我高兴坏了,这个郭阿姨真好。那时候,不修边幅的父亲突然刻意打扮起自己,他常用发油把那一头丰盛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挺精神的。娘用戏谑的语言挖苦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天晚上,从来滴酒不沾的父亲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娘问与谁在一起。父亲喷着酒气,结结巴巴地,舌头已经打了弯。娘还是听出来是和郭阿姨在一起。娘生气地说:“别让那个妖精把魂给勾引走了。”父亲嘿嘿一笑,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难道父亲与郭阿姨真的产生过感情?那次来家里送电影票是不是他们的约会呢?
没多久,听娘说,郭阿姨与副厂长兼财务科长走在一起了。没多久又听娘说,郭阿姨与那个副厂长结婚了。难道父亲患上了单相思?我突然冒出了这个猜想。我又想到一位作家写的一个小说,里面讲一个年轻小伙苦苦爱恋着一个女孩,女孩浑然不知,直到走进暮年,他也没敢向爱的人表白过。
多年后,听父亲的工友说,父亲平时看着挺随和,其实,他是一个性格内敛的人,他的心里似乎藏着一种孤独。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凭着直觉我坚信,父亲和郭阿姨不会有那回事,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深度。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从父亲对娘的一往情深,从他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对我们姊妹几个的溺爱与守护,等等细枝末节,我断定,父亲没有对郭阿姨单相思,这纯碎是荒诞无稽。父亲不会选择抛弃这个家庭,他也没有能力去爱一个够不着的女人。那么,郭阿姨更不可能爱上父亲。郭阿姨是厂里的“厂花”,她和副厂长都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我想,男女之间的爱也是分阶层的,历史上那些门户不符,多少有爱的男女不都是以悲剧收场?
现在看看郭阿姨的家庭是和睦美满的。一个帅气挺拔,才气逼人,事业有成。一个貌美如花,多才多艺,温顺可爱。他们非常契合,夫唱妇随,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原来许多唱衰郭阿姨家庭的人,如今也羡慕有加。自从他们结婚后,夫妻俩是厂里有名的模范家庭。再说父亲,他虽然没有郭阿姨丈夫那样的才能和魅力,但从父亲的性格和人品来讲,他不可能对郭阿姨有想法。此时,他们把我带进了一个价值观重构的世界里,让我对爱情和婚姻有一个全新的认知。父亲和郭阿姨之间的事情在我脑子里反复推演着,这个故事有点虚幻和缥缈。最后,郭阿姨还是被排除了。
那会是谁呢?对了,是不是赵阿姨。赵春红阿姨与我家仅一墙之隔,她和娘以姊妹相称。娘说:“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是和你赵阿姨是闺蜜,有缘分。她们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赵阿姨可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丰满,性感,笑起来酒窝非常迷人。不过她红颜薄命,赵阿姨四十多岁时,丈夫因一场急病去世了,留下一儿一女。娘看在眼里,心痛痛的,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这些都是配得上她的优秀男人,但她都婉言拒绝了。一次,娘气急了:你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赵阿姨看着生气的娘用她那白皙秀美的手指指正在厨房干家务的爹说,找一个像你家老杨那样的男人!父亲的脸瞬间红了。赵阿姨却咯咯地笑了,她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让娘也忍不住笑了。
她们的笑声把沉默的房间变得活泛起来,房子都震颤动了。难道赵阿姨真还与父亲有一腿?看来她与娘的好是奔着父亲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年,赵阿姨的老大张坤在学校上体育课时不慎摔伤了腿,住在医院里,当时赵阿姨单位效益不好,还没发工资,在她为治疗费愁得团团转时,父亲没给娘商量就把刚发的工资原封不动地送到赵阿姨手里,赵阿姨眼泪汪汪的,用她那白皙的双手抓住父亲粗糙的手连着说谢谢。当时我看到赵阿姨的眼神里不仅有感谢,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脉脉含情。事后,我还和娘一起掂着水果到医院去看张坤。我在想,他们的感情是从那件事上建立的?他们之间擦出了感情的火花?这不得而知。现在赵阿姨已去世多年,这个秘密恐怕永远解不开了。想想这些事,这个第三者赵阿姨隐藏够深的,娘还把她当成闺蜜看,我心里突然对娘生出一种同情来。
我反复筛选着,推论着,父亲到底是给哪一位叫红的女人写这样一封信呢,我无法捋清这件事情。在搬往新居的那天下午,我又想到了一个叫杨红的女人。不会是她吧,她是一位医生。多少年了,如果不是父亲的这封信,我早把这个杨红的女人忘记了。她和我同一个姓氏,又因为与她的一次偶遇,让我目睹了一个懦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的伟大壮举,也让我领略了什么是英雄救美。那是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夏天,父亲领着我坐公交车上学。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当时我八岁,父亲执意带我一起坐公交车到学校。因为雨下的很大,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我和父亲紧挨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巧玲珑、很有品位的白色小包。说实话,她长得挺漂亮,脸平静而富有暖意,个头比父亲还高,她穿戴朴素,但显得很尊贵的样子。我和她四目相对时,被她的气质打动了,特别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有一种柔和的美、一种幽深的美、一种孤傲的美。
父亲站在我面前,左手抓着车的扶手,右手用力扯着我的手,他生怕随着车的颠簸使我跌倒。父亲一直望着车窗外的雨水,眼神凝重,心中好像在酝酿什么,又好像有深远的哲思。这时,一个惊悚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中年男人正悄悄地把手伸进了那个优雅女子的白色小包里。小偷!我惊讶地心跳了起来,却不敢出声,我的双腿颤抖着,又惊又怕。当时,女子身边的几个学生家长和学生都发现了,甚至连那个姑娘也发现了,她的表情紧张,脸色苍白,但她却不敢吱声,任这个中年男人行窃。我用手使劲摇一摇正望着窗外的父亲,他回过神来看我一下,我给他使了个眼色。父亲发现了,瞬间,他丢下我的手大喊一声:住手!父亲一下子抓住了中年人的衣领。中年人并不胆怯,呲牙一笑:怎么了?小偷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我顿时吓哭了,这时车厢里一片混乱,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父亲。父亲并不惧怕,只见他迅速地用两只手狠狠地抓着中年人紧握匕首的手,中年人“哎哟”一声,匕首应声落地。这时,几个家长迅速上来和父亲一起把小偷按倒在地。司机报了警,当车开到学校门口时,父亲和几个家长把小偷交给了警察。临下车,我还看见那姑娘惊魂未定的样子。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平时怯懦的父亲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量,他是那么威武与果敢、豪气与仗义。他第一次让我在同学面前有了尊严。事后我问父亲:“你不怕吗?”“怕啥?小偷才怕我呢,别说他一个,十个八个也不算什么。”他还说:他当年在红星厂还当过几天保安,练过几手呢!
有一年春天,我突然患上了重感冒,咳嗽不止,高烧不退,父亲急忙把我送到了医院。刚入住内一科,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在给我诊断时,我忽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双眼睛,虽然她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是她,公交车上那个肩挎白色包的女子。她好像也认出我和父亲了,当她为我诊断完毕,带有一种歉意的表情对父亲说,谢谢那天的侠义相助,她还内疚地说,至今也没有登门答谢,真不好意思。父亲淡淡地说:“换上谁都会出手的。”接下来,女医生对我格外地照顾,此时的我从她佩戴的胸牌上知道她叫杨红。父亲不让娘来医院了,父在陪护中,我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是如何顺畅地进入情节的,他们是那么默契,像是久违的老友重逢。杨医生和父亲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没有回避我,他们的话题扯得很远、很辽阔,他们信马由缰、海阔天空地畅谈。从家庭到工作,从社会到生活,从国内到国外,东西南北,天文地理,哲学历史,阴阳八卦等等。他们博古论今。他们甚至对文学也乐此不疲,世界上著名的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还有国内的知名作家莫言、阎连科、余华、迟子建等作品,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对于国内几名作家,他们还议论到底谁能获得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博学,他的视野和洞见让我刮目相看,父亲不显山露水,却有大江大河的气势。我突然发现此时的父亲是如此的透明和真实。我在想,父亲平时是否在刻意遮避自己的智慧和锋芒?我感觉父亲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潜在的力量等待爆发,而杨医生就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在这里,封闭了内心的父亲打开了。听着他们带有哲思的交流,他们好像都有一双法眼能看透世上的一切,我也看到了杨医生心底的清亮与明晰。通过他们的谈话,我知道杨医生拥有高学历,是名校医学专业毕业的,我还知道了她来到县级医院工作,谈了多年的男朋友离她而去。我还知道她从小在大城市长大,她的父母都是大医院的专家,对于她为何来到这个偏远的县级城市我感到纳闷,这是一个谜。通过他们的交谈,我知道了父亲和杨医生虽有年龄差距,但他们彼此遇到了知音,那是伯牙与子期,那是管仲和鲍叔牙,他们是忘年之交、莫逆之交。以前,我从未见父亲如此开心过,平时沉默寡言的他笑起来是满脸的慈祥和温厚,这是父亲多年来少有的愉悦,这是他最生动的笑。我能读懂父亲,那是他最畅怀、最开心的时刻。我明白父亲是想找一个精神上与他共鸣的人。看着杨医生,我感受到她那清冷的面孔只有与父亲在一起时才能舒展开来,她面对父亲的笑也是一种纯净的笑、含蓄的笑、智慧的笑。接下来,杨医生让我喊她杨阿姨。我想:我应该喊她大姐,她比父亲的年龄小一大节呢。在没有和父亲交流的空间里,杨医生那清高孤寂之美又恢复到原状。有一次,我经过杨医生的门口,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她那双眼睛一直望着桌前那盆含苞欲放的君子兰,又好像望着一片虚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她的表情看,她很享受这惬意的独处时光,她那静寂的美令人窒息。当时,我心里产生一种自责,是不是在窥视杨医生的孤寂。但她是否更渴望孤独呢?此时,我突然想起尼采说过的一句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几年后父亲说,杨医生是这个城市的内科专家。她的父母退休后也来到了这个城市,不过,他们去了这个城市最偏远的山乡医院,他们在那里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父亲说,杨医生有一种情怀,那就是让学到的技术在这个社会的底层闪亮。多年之后,我在看电视本地频道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上,准确地说,是那双眼睛。虽然她的脸多少有点岁月的痕迹,但她那双眼仍闪烁着深邃的光芒,有着更加成熟的魅力。那是市里表彰抗击新冠疫情先进个人,她佩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别人都笑咪咪的,她没有笑,站在那里仍是那么孤傲,那么冷艳,但她那双眼睛是宁静柔和的,似水一样,晶莹剔透。
此时,已经离父亲去世十多年了,她的生活还好吗?她成家了吗?我不得而知。但我笃信,她和父亲是清白的,他们是知已,是知音。他们是有高度、有维度、有格局的友谊,不是爱情。他们是世上最干净、最圣洁的男女之爱。
父亲的情事留白太多,让人琢磨不透。我怀疑看到的都是不真实的,就像自已常怀疑这个世界一样。自从看到父亲的那封信,父亲的影子时时与我相遇,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一直盯着我,他的眼神令我不解,他想悄悄告诉我那铁盒子里锁着的秘密?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晚上,我邀了姊妹家庭的几个大人孩子以及我的几个同学来新家“燎锅底”,这是我们当地约定成俗的规矩。那天,大家都很兴奋,几个能喝酒的都醉晕了,我也喝高了。从不沾酒的娘破天荒地喝了几大杯红酒,开始没什么反应,她感到甜滋滋的,很好喝,又接连喝了两杯。不到十分钟,酒劲上来了,老树皮一样黑的脸通过酒的发散,红得像个大鸡冠。我连忙搀起她回房间休息,刚坐下,醉眼朦胧的娘摆着像干树枝一样的手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娘说:“没醉,当年冬天在乡下修水库时,她们几个铁姑娘突击队员都要喝酒驱寒,娘能喝半斤白酒啊,对着喉咙咕咚咕咚一饮而进,像喝矿泉水一样,没有一点醉意,身上热乎乎的,干活可有精神了。”娘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但这笑声已没往日的清脆和响亮。我眯瞪着眼说:“娘,我从未见你喝过酒啊!”是啊,现在日子好了,怎么对酒不感兴趣了呢。
趁着酒兴,我又提到了那封信,提到了信中叫红的阿姨,我给她列举了众多与爹有点关系,叫这红那红的女人,我这是向娘邀功,是向娘表达自己的忠诚。娘打了个饱嗝,满房间的酒气。面对我的分析与研判,她仍是摇头否认,娘看着我那认真的表情,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是那种开怀的大笑。我纳闷了。娘怎么变得这样释然和洒脱?她连说:“你不懂,咱们都误解你爹了,冤枉他了。”我怔怔地看着娘,难道娘已经知道谜底了?娘说:“那些红们都不是你爹的情人,那是他的小棉袄,你的红姐,她已经不在人世几十年了。”我惊住了,我还有个姐姐?我从没听爹娘说过呀,这个秘密怎么隐藏这么久呢。那可是你亲姐姐啊!娘叹息一声,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好像唤醒她的一个遥远的记忆,她被一种痛苦所淹没。她颤巍巍地站起走到窗前,望着小区五颜六色的灯光,一句话没说,站在那里,空泛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随后顺着满是沟壑的脸奔涌而下,娘的眼里闪烁着苦难的光。你怎么断定那是爹写给我姐的?我想打破娘沉默的悲痛。娘叹口气说:她反复看那封信,那个让她伤心的信,当娘看后猛然发现信的未尾留有一个模糊的落款时间。上面写的是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五日上午。娘站在窗前,像是沉思,又像是默哀。看来这是一件让她刻骨铭心的事情,这是她一辈子的伤痛,这个纠结她一生的问题,面对她人生的最后时光,她不得不向她的子女们交底了。随着娘记忆闸门的打开,我才知道那个特殊的年份,我的父辈们和我的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娘说,你姐的大名叫杨春丽,是一九五八年农历正月初五生的。己经下半个月雪了,那天突然放晴了,一个大大的太阳出来,屋里顿时暖和和的,你姐就是那天上午十点出生的。那天家家户户还正过新年呢,你爹读过高中,肚子里有墨水,就给她取个春丽的名字。春天来了,阳光艳丽,你爹像在给我读一首诗,挺文雅的。后来又给你姐取个乳名叫红红,爹希望咱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可是你姐出生的当年就开始过苦日子了,红红生的真不是时候。一九五八年,你姐属狗的,狗命贱啊!
生下红红,正赶上大跃进的年代,家家户户都在公共食堂吃饭,谁家也不能单独生火做饭,都想着快实现共产主义了,好日子快来了。那时候,咱这平原县在全国成立了第一个人民公社,全国各地南来北往的人都来参观学习。接着一个比一个冒进,一个比一个放的“卫星”高,什么亩产3800多斤,人都疯了。谁知道,后来生活过得越来越苦。吃公共食堂的时候,每顿一人只发一个小窝窝头,谁能吃饱呢,浮夸风害死人啊。刚生下红红,娘饿着肚子,哪会有奶水呢,你爹把每天的窝窝头省出来一个,偷偷去换一点面糊糊喂你姐。一次你爹上工地干重活饿晕了过去,娘看这不是办法,心里一横想把你姐送人。你爹把眼珠子瞪得老大,恶恨恨地骂我,他说:即使他饿死,也不能饿死红红。这一生你爹只有这一次对我这么凶。那年秋天,公社组织劳力到四十公里远的地方建水坝,你爹一去一个月,你娘硬是扛过来了。
娘说着,猛然抬起头来,她目光幽远,恍若打开了一个苦难记忆的通道。娘说:那是一九六零年的冬天,离过年很近了,不过村里哪有过年的气氛,家家都断了粮,村里一片哀嚎。将近三岁的你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只喝点熬的树皮水,她在娘怀里已哭不出声来了。你爹看着将要饿死的你姐,他说再使一下老脸去。他想去他表哥家借一点儿粮食来,你爹已经从他那里借了三次了,并且这时候大部分家庭都断了炊,村里的树皮都剥得干干净净的。娘给你爹说,别去了,去了也是白去,要保命也得先保大人的,将来缓过劲来再要一个。话语一出,你爹的眼睛又瞪大了,挺吓人的。但这次他却没有发火,他已经失去了男人的底气。你爹还是去了,他想去碰碰运气。当时,他表哥的父亲在县城一家单位上班,月有工资,宽裕一些。你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那天天空沉闷、阴冷,一脸的愁苦,他出门没多久,天落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像是有什么灾难降临似的。这大冬天怎么下起雨来呢,娘从来没有遇到过。到了中午时,当你爹满身泥水跨进门,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你娘,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手里掂着那借来的不足二斤的红薯干一下子掉在地上。你爹想去上吊,娘揽着了他,娘哭喊着,要死一块死!你爹怔住了,最终没有走那条路。后来,爹和娘生气,你爹说红红为啥死,是不是娘故意的,娘愤怒了。你爹竟然怀疑娘,你爹到死都在怀疑这件事,他是带着没有解开的心结离去的。娘说着,不停地掏出手绢擦试着浑浊的眼泪。她看看我,叹口气,这都是命啊,你姐死后的第二天,上面的救济粮就下来了。
也许是一母同胞姐姐的死撼动了我,也许是娘的眼泪传染了我,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奔流而下。眼泪流出来应该是热的,可是它流出来的却是凉的,就像这冬天的雪水一样。娘说:“咱这个地方,五十年代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啊能活着都是命硬啊,那时候,又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庄稼都旱死了,颗粒无收。没有吃的,人都得了浮肿病,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那一年,咱这个村二百多口人,饿死了有一百多人,包括你姐在内,死了一半还多。那真是天灾人祸啊。后来国家发现了大饥荒后迅速调整了政策,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了。”
娘说:“自从你姐不在后,你爹好多年走不出那场苦难来,他一个人常坐在家里发愣,一坐就是半天,娘心慌了,去安慰他,他却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世界。”
我的大女儿啊,娘一遍遍地念叨,一声声地叹息!
娘继续说:“你姐的命真不好。你爹出门借粮那天,娘看着饿成那样子的你姐,想起你爹临走交代的一句,实在不行,厨房里还有一块榆树皮可应急。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娘把屋里的东西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块榆树皮。这时,娘突然想到那块榆树皮前天让邻居张婶借走了。你爹忘记了。后来,娘给你爹解释,他就是不信,他说那块榆树皮就放在灶台上,他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嗨,你爹那口气像是你娘偷吃了似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死的偏偏是你姐,咋不是你娘呢。”
娘的记忆深处流淌出来的都是那段苦难的时光,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我急忙抽一张湿巾纸在娘的眼角和脸上轻轻地擦拭,生怕那眼泪掉到我心里。她还说:当时娘那个冤屈和绝望真想和你姐一起走啊。多少年了,爹娘从来没有给你们提及过,那是一个大伤口啊,还冒着血呢,谁有勇气说这个事哩。已经快入土的人了,现在不说,你们谁知道还有一个姐姐呢。”
娘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用那耗尽了眼泪的双眼温柔地看着我说:“你爹对你姐那个爱啊,你这个文化人也形容不出来,他每天从工地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你姐亲啊亲啊,眼泪都流出来了。你爹说:这是老天爷赏给这个家的礼物。你看看她那双眼多透亮啊,像宝石一样的晶莹,这双眼睛带着福气哩。可她就是没福。你爹说:那是她牺牲了自己,把福气全给这个家了。”娘的话,让我想到了杨医生的眼睛,她是不是与姐姐的眼睛很相似,是不是姐姐的眼睛移植到杨医生眼睛上了,所以爹才涌出那么多的情感。
娘叹息一声,你爹走了十五年了,他是带着这个心结走的,在世时给他解释,他嘴上说着信娘的话, 可娘知道他心里仍有芥蒂,随他去吧。那天晚上,我和娘的眼神又一次望向了窗外。清冷孤寂的月光洒满一地,万物蓦地变得生动起来。伴着五彩的灯光,它们既抽象又具体,既魔幻又现实,充满着艺术性,这是月光送给大地最美的作品。娘久久地仰望着,她好像把月光、星星,还有这艺术品都装进她的眼里和心里。她打开窗,一股寒风吹来,她抬起眼指着一颗星对我说:“你看,西边天上那颗星多可怜啊,眼泪汪汪的,是不是也受了委屈和冤枉?”娘又指着旁边一颗星惊叫一声:“你看,你爹出来了,他正看着咱们呢。”我吓了一跳:“娘你是不是糊涂了。”“真的,我是看见你爹了,孤单单地,一晃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娘像是给星星说,又像是给我说,更像是给自己说:“老头子在天上郁闷呢,等找你的时候,好好给你唠嗑,管你听不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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