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拴|读鲁敏《金色河流》有感

  • 作者: 郭进拴
  • 编辑: 王翔
  • 来源: 会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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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3-09-04 17:01:15

       鲁敏,70后代表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1991年毕业于江苏省邮电学校通信管理专业,同年进入南京邮政局工作,先后从事过营业员、团总支书记、宣传干事、秘书。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出版有《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作品被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等多国语言。

       《金色河流》是鲁敏的第九部长篇小说,也是她认为自己“迄今最好的长篇”。小说聚焦改革开放洪流中的创业者、民营企业家穆有衡生命的最后时光,以家族叙事牵出社会巨变,铺展了一代人的奋斗史与心灵嬗变史。作品在《收获》长篇小说2021秋卷首发后,2022年由译林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入选了中国小说学会年度长篇榜、2022中国文学好书榜、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重点出版物等数十个奖项和榜单。2023年3月25日,获选为首届花城文学榜“十大文学好书”之一。2023年8月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十名提名奖之一。
       我是在《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读到《金色河流》的。
       《金色河流》为鲁敏最新现实主义长篇力作。

       鲁敏选取改革开放后民企勃勃发展背景下的第一代小老板为主人公,以穆有衡(有总)最后两年的晚境作为回望与观测点,他当兵时结交的兄弟何吉祥因帮他而意外死亡,临终前将在南方闯荡挣下的全部身家一手交托,以抚养其尚未出世的骨肉,却被他挪作“第一桶金”就此发迹,亦导致缠绕终生的罪与罚。不打不相识的特稿记者谢老师长年潜伏有总身畔,意欲破解他的财富密码,最终却成了有总的知己与亲人,在不断推倒重来的红皮笔记本里,有意无意中记录下有总沙里淘金的斑驳来路。患有阿斯伯格征的老儿子穆沧、痴迷昆曲酸腐无为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均是有总扶不起又丢不下的铁血柔肠与恩亲离合。

       鲁敏以近40万字的篇幅,借助一个家族40年的沧海桑田书写壮美的物质创造与接力流传,折射出从传统走向开放和现代的东方财富观与代际心灵史。《金色河流》直面不同个体面临的真实选择,书写流金岁月的温暖光影。作为改革开放同时代人,鲁敏以作家的身份自觉书写当下,最早一批活跃于社会各个行业的企业家自然在其视线观照范围以内:“书中有总(穆有衡)这个人,我惦记他许多年了,也准备了许多年。比如年代大事记,许多有价值的‘时代信息’都在大事记里。比如昆曲,我原来虽然看戏不少,但还得补读一些舞台剧本,连戏校的教材、排练录像等都拿来看。还有像孤独症研究方面,找专家的学术著作,找各个国家的纪录片等,以便把握好小说里各个人物的特点。”作家李洱表示,读者以前比较熟悉的“小老板”式的人物,是《子夜》里的吴荪甫,多少都有点负面观感,但《金色河流》里的主人公穆有衡,是一位步履不停的人物,鲁敏在处理这样的人物时,是怀着巨大的善意的。在小老板、企业家有总身上,物质创造不是途径,而是他全部的生活和寄托。有总生于上世纪50年代,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赶上充满机遇的八九十年代。他们这一代人,对物质匮乏有深刻而残酷的记忆,对真金白银也有着更大胆的追求和激情。“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享用着一日千里的物质进步,享用着文明所带来的速度、效率、技术、娱乐等‘好处’,鲁敏特别想写写有总这样生机勃勃的财富创造者,也写写他们正在离场的背影与将要留下的延绵。”

       另外,李洱还关注到书中女性人物独特的形象展现。他认为,这部小说里最核心的人物,除了有总,就是河山这个女性角色。书里还有一个女性角色是王桑的爱人丁宁。书里的每一个女性都有拯救自己的方式,而且非常合情合理。因为被抛弃而屈辱的感觉,以致最后拯救自己所带来的欣慰和喜悦。写出女性的光彩,写出光辉的一面,其实很难的,但鲁敏做到了。

       作家邱华栋则表示,作为鲁敏的第九部长篇,《金色河流》展现了她在写作上的巨大雄心。这本书有三个层次的书写:第一个层次是有总40多年来尤其是晚年与亲人、朋友、兄弟、对手之间的关系,在他处理遗产的问题时呈现出人性非常丰富的部分;第二层是对时代背景进行了典型面孔的塑造和创造性的价值表达;第三层则讨论了“人活这一辈子能够创造什么、应当留下什么”以及“我们应该如何看待生死”。《金色河流》这个书名,其实就已经蕴含了这三层内容,这是一条奔流着财富激情、闪烁着物质色彩的大河,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的象征。

       同时,邱华栋也看重书中对昆曲这一中国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着墨。他认为,《金色河流》虽然直面财富与物质,是“献给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但依然对非物质的一面投以真诚的观照。书里借有总之子王桑及其好友昆曲团团长的屡败、屡战、屡勇,记录下六百年昆曲剧种在当下文化消费场景下的维护与守望之路。

       鲁敏是新世纪文坛中成就瞩目的70后作家,长篇小说《金色河流》凝结和绵延着她的文学雄心。小说在四十年的现实变迁和主人公穆有衡的人生回望中讲述了关于权力、伦理、财富的故事。鲁敏直面金钱与人性之间复杂的纠葛,凭借着“有总”的披沙沥金与斑驳晚景,折射人性的骤然转变和时间的永恒流转。在鲁敏的笔下,穆有衡拥有爱恨交加的传奇人生,迟暮之际成为“巨翅垂伏”和“尺缩钟慢”式的老者,他以忧戚和辗转之势陷入对既往人生的眷恋:关乎着永生的善念和时间的流逝。主人公穆有衡是改开大潮中最典型的“文学形象”,他身上凝聚交织了这四十五年来最为火热最为深刻的“中国故事”与“典型面孔”,成为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时代新人形象。从形而下的经验呈现到形而上的精神诘问——“财富观”在《金色河流》中起到了重要的摆渡作用,多位专家认为,鲁敏开创了文学史意义上的新的财富观,不是单纯地批判金钱,而是“把钱当作钱”。山西大学教授王春林从穆有衡这个人物形象入手分析了小说的“财富观”,认为有总的生动之处,既体现在他的原罪与救赎,也表现在结尾对金钱的处理,这一水到渠成的善念“暗含了当下时代共同富裕的路径和导向。”  
       有总是一个腰缠满贯的富商,但来到终点时,钱对于他来讲已失去昔日的价值。鲁敏完全明白他的心思,特意描写到他坐在轮椅上还要去做的一些事。包括他来到久违的寿桃店前,望到曾经是半大孩子的门童已经长成壮汉。来到旧日的理发店今天的发廊前,怀念当年辫子小老板给他剪发的情景。他向家里保姆索要她的全家福照片,又索要保姆女儿、亲家公、亲家公哥哥的全家福照片,望着这些照片反复端详询问。显然,他是在留恋人生,而最留恋的不是金钱,是金色河流中流淌的金贵人情。他的大儿子穆沧患孤独症未婚,二儿子王桑已婚却是个丁克,这些曾经构成他订立遗嘱的主要障碍,使他发出警告,宣布没有孙辈便不将财产留给子女,却又终于发现,现成的物质并非对后代真正有益,并非是他真正想传达后人的价值。于是,这一辈企业家的故事来到一个新的转折点。鲁敏一开篇便将有总放在“临终”这一严峻情境下,迫使他经验一番人生最后时刻的精神苦旅。不仅是企业家,普通人也会来到这个时刻,作品直接切入了人在灵魂飘散前的感知。

       这一代企业家中,有些人犯有“原罪”,有总也有他不愿轻示于人的心病。他的起家源自与老友何吉祥的合伙创业,第一桶金又与何吉祥的离世与临终托付有密切关联。以后,何妻沈红莲因生活困顿堕落失踪,女儿河山成为孤儿。有总虽凭借合作资金发达起来,却难以消弭内心的不安,派公关总监谢老师出面将河山以优厚条件领养起来,直到河山长大,就业、安排在身边。最后,在他的遗嘱中,出人意料地将河山指定为财产捐献机构的执行人。可以说,有总的一生,在事业上是成功的,广受人们称羡,但在精神上,承受的压力远非一般,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普通人过得更幸福。财富的最终去向,才使他彻底获得解脱。无疑,有总并非只知牟利之人,他具有令人尊敬的忏悔意识和赎罪理念。他所能做到的,超过了寻常人。忏悔意识和赎罪理念,这对于国人来说,是可贵的境界,作者通过对一个人物的塑造,深化了当代文学精神性写作实践。
       不仅如此,作者也精细刻画了有总周围人们的灵魂成长。王桑与父亲的隔膜由来已久,他只称有总为“穆某”,没有按照有总的设计在官场逐步升迁,却“就低不就高”地去凹九空间做艺术展览,后致力振兴昆曲传统,使有总大为失望。他怀疑父亲抚养山河的动机是为他找个“小妈妈”,为继承家产勉强同意妻子丁宁人工授精。他的作为与常见家产纠纷案中年轻人扮演的角色大致相仿,但父亲后来的变化深切触动了他,尤其是通过录音了解到父亲对母亲的真实感情后,更理解了父亲的想法,转为尊敬父亲的创造与财富处置方案。
       山河在失去双亲后,久已习惯玩世不恭,她来到穆家,也只是出于现实目的。她积极为穆沧的相亲出力,但后来被穆沧纯正无邪的精神世界所打动,产生了朴素的情感。谢老师尽心守职服务于有总,本怀潜伏报复之意。当年有总施展手段将他收归属下,他始终不忘积累素材,准备将来出版关于东家的传记。也是由于有总的转变,他有了更多元的思考和更开放的写作计划。
       《金色河流》中,每个人物都在悄然发生着向善的变化,作者的功力则在于使这种变化毫不生涩并水到渠成。同时,在小说情节走向的背后,还隐藏着共同富裕的社会理想愿景,于无意中,作品折射出一派新的时代氛围。
       此外,鲁敏再次更新了自己的叙事策略,赋予小说作品异质的文体风格。作品篇幅有限,但内容上扑朔迷离;情节并不繁复,但解读上悬念丛生。这是缘由每个人物的面目并不清晰,心理上的迁移更在暗中发生,结局难以预测。特别在关于山河的身世上,长时间里迷雾重重,有待层层解剥,挑动了读者的神经。而小说又分明不属于悬疑一类,文中对涉及到的每种日常情状都写照细腻,生发充分,反而又使读者疑虑重重,注意力不容松懈。
       简言之,它是一部文字显豁却具有阅读难度的作品,只有在细读中体会作者的用意。这使人想起施克洛夫斯基所说,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读《金色河流》,是一个充分感受陌生化的审美过程,只有写作几十年的作家,才会流淌出这样老到的文笔。
       小说文本存在两种字体,宋体和楷体。宋体为主体,承担着叙事的主要功能;楷体的嵌入则常常脱离叙事节点,转向人物的回忆、思绪的流离或旁白的跟进,产生了立体的讲述效果。同样惹眼的,是一些段落中黑体字的标注,如“永生口诀(素材72)”、“黑暗原罪史(思路一)”等,它们来自主要叙事人谢老师的记录——前面说过,谢老师一直在暗中搜集有总的材料。这些字体的变化形成有趣的语言试验,给人印象鲜明,透视出作者充满活力的创造。

       穆有衡是具有典型化意义的文学人物,他的身上流淌和浸润着时代的精神困境和思想余绪。人物是小说最为核心的要素,举凡那些古往今来为人称赞的文学经典都是缘于其拥有着独特的人物。《史记》和《左传》成为中国叙事文学的翘楚,根源于精湛的人物塑造艺术。在这样的意义上,鲁敏成功接续了古代的史传文学传统。她在小说中颇有意味地镶嵌了两个穆有衡的形象,一个是游弋在过去时间河流中的商业巨子,另一个则是体悟了生活和生命真谛的“有总”。两个穆有衡在现实与过往的时间交错中互相对话和博弈。这种巴赫金式的复调小说的追求,使得《金色河流》整体上具有一种结构上的“狂欢”和“先锋”气质。鲁敏的长篇小说创作技艺因此日臻走向成熟和完善。那个身陷“世俗囹圄”的穆有衡在困顿中努力挣扎、寻求救赎,直至风烛残年,才通透彻悟地理解了生存、生活与生命之间的隐秘关系,他因此得以望眼欲穿人生的另一片迷人的风景。穆有衡在清醒之际终于抛弃了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欲望和财富,竭尽全力地告别那个被资本荣光笼罩的穆有衡,最终选择以馈赠作为生命的终章,在脉脉流水般的生命余温中走向了澄明与清澈。鲁敏笔下的穆有衡让我们又爱又恨,他的人生会让行走在争名逐利和被金钱“异化”道路上的“穆有衡们”感慨万千。

       鲁敏在《金色河流》中前所未有地展现出她的小说才情,她成功地建构了一种博尔赫斯式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小说不仅呈现了穆有衡沧桑巨变的人生,同时还通过子一代的生命历程点亮了穆有衡内心深处的“罪与罚”。他们是穆有衡最难以割舍的羁绊,老儿子穆沧身患阿斯伯格病症,没有任何世俗性的金钱观念,唯独倾心飞行棋和沙漏。穆沧对沙漏的钟爱,其实就是他对时间消逝和命运流转的深刻体会,一切终将在时间中开始而又必然回归至时间的永恒之流。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有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的转瞬即逝。”鲁敏在《金色河流》中存在着同样的时间哲思,穆有衡身世的不幸,野蛮生长的干女儿河山对镜子的喜爱,以及穆沧对沙漏的爱不释手,都是出于对时间的凝眸和回望使然。《金色河流》在内容上固然是放眼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历程,设立特区、民企兴起、国企改制、下海经商、资本市场、计生政策、结对助学、振兴昆曲等若干重要时代关键词均有闪现,一种勃勃昂扬的时代基调折射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百姓物质创造与心灵嬗变的发展历程。但具体到鲁敏的叙事,她的一些编排与剪辑不仅讲究且别有一番意味。一是小切口聚焦,将家国宏大叙事转化为家庭叙事。改革开放40余年中国社会方方面面地覆天翻的巨变在《金色河流》中只是通过有总这个曾经的普通国企工人一家所发生的变化而折射出来。作为一国之最小的组织细胞,家的巨变其实正是国之变革具体而生动的写真。二是即便是家庭叙事,鲁敏又进一步将作品面上的叙事时间浓缩为有总生命的最后两年,尽管有全知和个人两种视角的交替出现,但终究又都处于有总身患顽疾来日无多这特定情景的统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特定时空条件下的回望与前瞻往往更加真实与真切。三是无论是回望还是前瞻,“罪与罚”始终是缠绕着作品的主调。由于有总得以兴旺发达的启动资金“取之不义”,因而即便“胜之”也依旧“不武”,一种“原罪”感深深地笼罩着有总,尤其是在他生命即将结束之际。由此就有了《金色河流》中一连串的“惊艳”之笔:有总的发迹是否光彩?谢老师这个人设能否成立?河山究竟是谁?穆沧与王桑这双“逆子”为何难以为继?“在穆有衡去世之前,兄弟两个,不论谁,生出孩子来,即可共同继承全部财产。若两人皆无生养,那么所有财产将在穆有衡死亡之后,执行全额捐赠”,而捐赠后的财产管理人竟然又是河山,这样的惊天遗嘱透出了有总怎样的心计?王桑与丁宁这样的“丁克”之家面对巨额财富又当作何抉择?此外,有总这个“土豪”竟然终身不敢与河山正面相见、河山与穆沧在相处后心中竟然又生发出一些柔软……仅依本人阅读所见,凡此种种“惊艳”之笔在所谓“折射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百姓物质创造与心灵嬗变的发展历程”的作品中都是十分稀有的,读者不仅从中可以看到改革开放的壮丽行程这一路走得是何其艰辛,更会感悟到接下去的大道依旧不会平坦。这或许正是鲁敏开掘出的这条“河流”得以泛出“金色”的奥妙之所在。

       经过以上概要的解析,可以小结一下我所认为的《金色河流》是“鲁敏作品中内涵最为复杂、表现力格外讲究的一部新作”的理由了。鲁敏过往的创作看似注重客体呈现,实则更在意的是主体探微,但两者转换间多少还是存有些许缝隙。这种缝隙其实不在大小,但凡露出一点便会令人有不爽之感,至少本人会这样。而这部《金色河流》的“内涵”尽管比鲁敏过往的创作要“复杂”得多,但因“表现力格外讲究”,过去那种多少要露出点的“缝隙”也随之消失。这其实很不容易,究其缘由,我想首先是有总这个人物被她“惦记了许多年”,“惦记”时间越长,对这个人物也就吃得越透,本是作为客体的表现对象不知不觉中已化为自己主体的一种倾诉,表现在创作上便是通过某种得体适宜的形式进行传输。具体到《金色河流》中,两种视角的使用也好,将叙述时长控制在有总生命的最后两年也罢,以及由此延伸开去的种种,其实都是为鲁敏感觉传输起来得体适宜的一些形式,而反过来,这种得体适宜的形式也因其对有总的“多年惦记”而产生了浓郁的意味。小说人物的设置不枝不蔓、真切合理,完美演绎着作家的哲学意图,与此同时,作者将人物抛入时代的舞台之中,让人物自身的活动圈层拼接出社会的斑斓镜像。小说拉开了社会的景深,增强了现实的厚度,展示出改革开放40年两代人的诸多不同命运,形塑了典型时代当中各色人等的典型人生。

       面对经济的突然变革,人们陈旧的价值观无以应对,往往会被时代的巨浪撞击得粉身碎骨。有总的生意合伙人、他的战友、挚友改革开放之初去南方捞金,出差途中遭遇车祸,临危之时把自己在南方挣下的所有积蓄交给有总,让他把钱交予自己在南方认识的情人和未出世的孩子。面对从未见过的巨额财产,一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刚刚解放出来的普通人一下子不知所措,偌大的诱惑使得有总人性中的恶萌发出来,侵蚀了良心,他内心里期待战友死去,将他的钱占为己有。因此,他故意躲在洗手间,想让一个重伤的人自生自灭。虽然战友的死最终还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恶念毕竟生发了出来,控制了有总。他去南方找到了战友的情人,却认定他们的感情只是露水情缘,情人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战友的,于是他最终决定私吞遗产。这是一个经济转型时期的典型人物。在车祸事件之前,有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海试水者,战友车祸之后,他的人生就发生巨大的转向,与很多市场经济转型期的下海人一样,人生的第一桶金将他塑造为成功人士,他顺利跨越了阶层。从底层的奋斗者到成功的企业家,龙门一跃的背后是命运标上昂贵价码的一次偶然,而这偶然性又体现了旧的经济秩序解纽、新秩序尚未成熟的变革时代的人生必然。面对以出卖良心为代价的机遇,面对无数一夜暴富的赢家,多少人的心性移宫易羽被历史裹挟着改头换面。

       河山的人生则展开了市场经济初期底层社会的残酷画卷。河山被抛弃后被送进一个私人孤儿院,这个机构实则是以利用儿童行骗谋利。这个以孤儿为营生的所谓孤儿院,是市场转型初期滋生的社会毒瘤,是底层社会的真实一隅。河山的人生则是这底层社会一个带有普遍性的个案。

       在有总的下一代王桑夫妇身上,折射出当下社会知识分子阶层因文化变革而决定的人生际遇。王桑和妻子还有谢老师的生活圈,是时下文化事业变革的一个缩影。传统文化的没落、文化机构的改革、纸媒大厦的倾塌,林林总总、历历在目:

       布艺扎染,手工宫灯,皮雕,葫芦烙铁,刺绣,编织挂毯……可能都没有人认为这是艺术——拍卖,获奖,大师,国际,那些才是。

       那年年底恰逢机构转改,一部分文化单位转企,一部分外挂脱钩。鸿鹄大志者与失意平庸之辈也都由此各自腾挪或被腾挪,王桑是后一类。

       也就是从伟正这里,谢老师算是管窥全豹,看到整个纸媒大厦,如何吱轧轧倾倒,如何高楼成平地,如何平地长衰草……

       王桑的妻子在学术刊物就职,她的生活是知识女性生活的横断面,日复一日的空虚,日渐失却精神延展的世俗空间挤压没了她们的人生意义。文化的起落与干涸,使知识分子逼近精神的困顿与价值的溃散。

       除了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小说还通过有总的梦境演绎了社会各阶层人物的典型人生。在一次梦中,有总见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他所熟悉的所有故人:因为农村老家彩礼问题而自杀的表妹,在工作中被压死的工人,跳楼的打工妹,破产猝死的学者,经商发迹后因风流被老婆谋害的老班长,因赌博而死的田老大……这些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商人被异化的悲剧性人生中暴露了部分社会转型中被无序竞争和道德沦丧所伤的弱势群体,他们没能走出命运的峡谷,淹没于繁华的纵深之中。

       与以往描写经济大潮之下典型形象的小说不同,《金色河流》不只是注重典型人物的静态个性特征,而是观照了人物在时代大潮之下的动态人生走向与命运起伏。小说不仅仅是以平面化的典型人物来折射时代的典型性,而是要在历史意志之下逼视人心的各种应激反应,而众多人心的向背实际汇成了历史的交错脉络。作者思考的是,我们究竟只能被时代所奴役改变还是可以坚守自己走出精神的困境?相较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人心面对命运的无助,《金色的河流》的指向则通往了充满希望的征程。

       一个时代的典型人生不是由单个人构成的,而是来自群像的合力建造,也来自叙述者的立体呈现,在这一向度上,《金色河流》比同题材小说要更进一步。

       鲁敏说:“谢老师”在我的小说里,是一个很重要的形式和结构的存在。有的评论家把它归类为“元小说”,我觉得更像是齐头并进。

       要是没有“谢老师”这个人,我依然可以讲述“有总(穆有衡)”的一生,其实这才是《金色河流》的核心故事。但是我在书里放了一个非虚构写作现场,让“谢老师”在其中过这么一手,就比较有意思。等于说我和“谢老师”,一个在场外,一个在场内,“他”是非虚构的模式,我是虚构的模式——当然,我的虚构模式就是这本书本身。其实也是想把我们当下阅读环境中的这种“花开两朵”的现象,在小说中做一种汇合。

       我想通过“谢老师”来模拟一下,非虚构写作的“发生学”:身为特稿记者,“他”会怎样理解穆有衡这个人?可能一开始会抱有很强的批判色彩,比如“为富不仁”、“资本原罪”之类;慢慢地,随着接触的加深,或者说亲身参与了这种财富积累的进程,“他”的情感立场也会发生变化,对财富的创造及其创造者有了不同的站位与理解;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下不了笔了,不愿意、也不舍得来“非虚构”这个人了,而是考虑处理成“虚构的非虚构”……

       我相信当下的非虚构写作者,也会经历相似的写作阶段。你在介入一个题材之前,肯定会有一个基础判断,但是当你真正接触了这个采访对象,或者随着时间的推进,你自己年纪、阅历的增长,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的理解可能完全不同。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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