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保根教宝宝给老爹掂尿罐喽。

       他把一个酒瓶盒子剪掉一截，在两边用剪刀各钻一个小孔，穿上绳子，做成了一个有提绳的“尿罐”。

       他喊了声：宝宝，指了指地上的“尿罐”，开始做示范动作。他弯腰、张嘴，咬着绳子，吊起了“尿罐”，一边从堂屋里往外走，一边摆着手，唤着宝宝。宝宝蹦着跳着跟着保根。他把“尿罐”衔到茅厕处，放下，用脚蹬歪，而后又用嘴吊起“尿罐”，摆着手，唤着宝宝，往回走。

       保根回到屋里，把“尿罐”放下，示意宝宝学着他把“尿罐”衔起来。宝宝果然领会了保根的意思，张嘴衔着“尿罐”提绳，叼着走到茅厕处，放下，蹬歪，又衔回到了屋里。

       宝宝把一系列动作做得狗模人样，滴水不漏。围观者啧啧称奇。几个人一边很认真地拍短视频，发抖音，一边问保根，这是啥狗？

       它是德国牧羊犬。保根笑着，高高地挑起一根食指说，一万块。保根满脸的得意，掏出“中华”牌香烟散了一圈。

       这时，一直忙着拍抖音的邻居保仓走近了保根。保仓是保根远堂弟兄，在全村也是保根最亲的人。保仓说，保根哥，你还真行啊。有人忙嚷道，不是他行，而是狗行。逗得众人一阵大笑。

       这时，保仓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制止大家的笑声，对保根说，保根哥，用这个教不行，到时候，它光知道衔这纸盒子，不知道衔尿罐，那不是鸡孵鸭子——白费心机吗?得实弹演习。

       保根问，怎么个实弹演习？

       切，实弹演习，就是用真家伙呗。保仓说，山葵叔，你的尿罐子呢？

       在被窝里坐着的山葵，一直关注着保根的教狗行动。你们别再瞎胡闹了，狗哪能会倒尿罐呀？山葵很无奈地往床下指了指说，唉！你们闹吧！

       保仓从床底下把尿罐子拖了出来。顿时，屋内弥漫着尿骚味，有几个人还捂着鼻子笑。

       保根苦笑说，这、这……

       保仓忙说，怕脏是吧？我去刷刷。保仓把罐子刷了几遍，盛上半罐子水，到屋里又把旧提绳剪掉，换了一条新提绳，对保根说，开始实弹演习。

       保根还是有点难为情，掏出烟递给保仓一根，苦笑着说，保仓，你演习吧？

       保仓接住烟，慢悠悠地点上火，喷着烟雾说，保根哥，我演是能演，为了自家老人再脏再累的活都得干，也必须干。可是，山葵叔毕竟不是我亲爹，如果我替你代劳了，你落个啥名誉？你说对吧？保根哥。

       是呀，是呀。几个人跟着打锣敲边鼓。

       对对，保根嘴里应着，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对保仓说，还是你替哥代劳吧，给你二百块钱酬金。

       这不是钱的事！保仓笑着，把保根递钱的手挡了回去，提起罐子闻了闻说，罐子看着脏，实际一点气味都没。来吧，我的保根哥。

       有几个人嚷道，开始吧，不脏，开始吧。

       保根说声，那……好吧，来吧宝宝。他示意宝宝衔尿罐。宝宝看看他，不知所措。保根只好硬着头皮，弯腰、张嘴，咬着绳子，吊起了“尿罐”……

       宝宝真的学会倒尿罐了。围观者拍手叫好！

       正路过的村主任刘全听到叫好声，拐进了院子。

       保根见刘全来了，急忙掏烟，脸上挂着笑说，主任，我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拜访你哩。

       呵呵，是吗？刘全接过烟说，怎么弄个狗？

       这不是狗，是德国牧羊犬，精的很，懂人性。保根说，老爹得了个脑梗，腿脚不方便，爹娘就生养我自己，我在外面又不能回来照顾他，叫他到我那儿去，他又舍不了老家，非在这小院里住着不行；要把他送到老年公寓吧，他说，又不是没有儿孙，怕我丢面子；说雇个保姆吧，他摆着手说，那更不行，那不成了县太爷啦。你猜老爹还咋说？他说实在不行给他买条狗作伴吧。这不，我就买了这条牧羊犬，能给老爹作伴，帮他做点事。

       刘全听了，不住地点头，说，好，好，不错。这狗，哦，这牧羊犬都是能做那些事呀？

       能倒尿罐。有人抢着说道。

       刘全用怀疑的目光看看狗。狗呈土黄色，体型略大于本地土狗，两耳直立，两眼闪光明亮，机灵可爱。他又看看保根。保根看出了刘全的意思，说，刘主任你看，就示意宝宝演练。狗就张嘴衔着尿罐提绳，叼着走到茅厕处，放下，蹬倒，又衔回到了屋里。

       刘全大声赞道，好，不错。保根说，它不但能掂尿罐，还能请医买药、上街购物等等，可以说，只要有功夫驯化，它除了不会说出人话，啥事都能做。好，不错。刘全笑嘻嘻坐到山葵的床沿上，看了一圈众人，把嘴伸到山葵的耳边，用手遮着嘴说，山葵哥，这下好了，你有伴了，有狗照顾了，往后不要再打桂莲嫂的主意啦。

       刘全虽然做着不想叫大家听到的，但是，说话的声音却不低，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众人偷着笑。

       桂莲28岁守寡，与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因为耐不住寂寞，红杏出了墙。她在村里被挂着破鞋游了几天街，成了万人所指的人。她难忍耻辱，一天夜里跳到了村头巴清河里，想一死了之，恰巧被从学校回家的山葵救下。她虽然活了下来，但是，由于名声不好，始终没有嫁人，整日郁郁寡欢，很难看到她的笑脸。

       20年前，山葵的妻子因病去世。山葵是位小学教师，人又帅气，心眼又好，再加上与桂莲是一户之隔的邻居，两人年龄也相当，都是五十来岁；桂莲的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结了婚，女儿嫁了人，身心轻松的桂莲慢慢又萌动了春心。山葵星期天回家，桂莲就偷偷去他家里，有时帮他洗洗衣服，有时帮他做做吃的。起初，山葵还推辞，不让她给洗衣服，也不让她做饭。桂莲啧怪说，你是俺的救命恩人，就不能叫俺报答报答呀？桂莲的锲而不舍，耐心帮助，感动了山葵，他慢慢接受了，还笑眯眯地对桂莲说，你做的葱花饼最好吃，我要你天天给做葱花饼吃。

       这些事，村里人看在眼里，传在嘴上，都知道。保根一家人在上海办了一个小工厂，刚刚起步，事情太多，几年都没回家一趟，父亲与桂莲的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直到俩人要办手续的时候，山葵才给儿子说了此事。

       儿子儿媳听到这一消息，火急火燎赶回家，给父亲闹了个天翻地覆。儿媳翠兰，一蹦老高，唯恐天下人听不到似的，拍着手吼，说父亲离了女人不能活！几个工资花不完心里难受，在自己的儿子孙子身上都舍不得花，原来是专留着娶老婆呀……儿子说，娶就娶呗，也得娶个良家妇女，你娶个臭名远扬的破鞋，叫你的子孙怎么出门见人？他最后给父亲下了通牒：要是娶了那破鞋，就断绝父子关系。

就这样，一对老鸳鸯被生生打散了。

       保根教会了宝宝倒尿罐后，又接着教它请医拿药、购买东西了。他领着宝宝从家到村卫生室来回走了几趟，每次到卫生室，他就指着招牌上的红十字叫宝宝看，还用父亲的手机把招牌拍下来，在家里只要让宝宝看看照片，写个纸条让它衔着，手向外边一指，它就往卫生室窜去。保根用同样的方法，也教会了宝宝到村里超市去买东西。

       几天后，保根教会宝宝这些，就回上海去了。

二

       几个月后，山葵老爹的脑梗又犯了。医生说，这病犯了，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险些要了他的命。夜里他突然感觉右半身不能动弹，嘴说不出话了。有第一次的经验，他知道病又犯了。他用左手打开灯，打掉了床头上的茶杯。宝宝发现情况不对，轻轻叫了两声，见山葵光摆手不说话，忙窜出屋，把桂莲领来了。她喊山葵，山葵不应，发现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慌忙喊来保仓，把山葵送到了医院。桂莲和宝宝都跟着去了。

       山葵进了ICU。保仓给保根汇报了情况。保根转来十万块钱，说他有重要事情，十天八天不能回来，拜托保仓照顾老爹。医院里不允许带动物进来，你们怎么带着一条狗呢？医生对保仓他们说，现在医院不需要人照顾，劝保仓他们回家，留个电话，需要你们来，通知你们。保仓的手机号留给了医生，交足了押金，他们准备一块回家。宝宝走廊里转来转去，不愿走，桂莲抚摸着宝宝一番好劝好哄，才一步三回头，跟着桂莲回家了。

       三天后的早上，保仓接到医生的电话，山葵转到了普通病房。保仓给桂莲通了电话就去医院了。桂莲接电话时，宝宝盯着桂莲，好像要听出个事由来。还没等桂莲挂了电话，宝宝就迫不及待地窜出了家门。三天来宝宝食欲大减，焦躁不安，围着桂莲左转右转，时不时无名地嚎叫几声。

       保仓前脚刚到病房，宝宝后脚就到了。

       病房里有四张床，两个病人各一张，两家陪护各一张。

       山葵神志还不太清楚，闭着眼在病床上躺着，身上挂着几条管子。保仓喊了声山葵叔，山葵轻轻地哼了一声，没睁眼。宝宝两只前腿扒在床沿上，喉咙里发着哭一样的声音，伸出嘴要亲山葵的脸，被保仓用手挡住了。宝宝趴在床边，呜呜地哭，像个可怜的孩子。这时，山葵也静静地流下两行热泪。看到这个情景，同病房的两个年轻陪护用手机拍下了这个感人的画面，并发到了抖音上。

       查房的女医生看到了宝宝，生气地对保仓说，你咋又把狗带来啦！保仓忙解释说，不是我把它带来的，是它自己跑来的。医生说，我不管它是怎么来的，请你马上把它带走。我把它带走，老人就没人照顾了。保仓指着山葵说，他是个孤寡老人，我是他的远侄子，这狗是他唯一的伴，像儿子一样与他相依为命……医生打断了保仓的话，说，我不愿听你解释这些，不许任何动物进医院，这是院里的规定，你知道吗？说着愤然出了病房。

       保仓只好给桂莲打电话，让她来把宝宝领走。桂莲迟疑着说，你再给医生说说吧，就让在那儿一天，晚上我去看能不能把宝宝领回来。

       保仓找到护士长，说了一番情况后哀求道：行行好，通融通融，为了这位孤苦的老人。况且这狗精得很，懂人性，我保证它不乱跑乱叫，不影响任何人。它与人一样……

       护士长听了这狗能倒尿罐、买东西、请医拿药等，感到很稀奇，答应了让狗在院里待一天。

       山葵暂时还不能吃饭，他们只需要看着点滴，下完了就去叫护士更换药瓶。中午保仓想回家吃饭，宝宝怎么也不愿离开，只好叫妻子给他和宝宝送来了吃的。

       山葵的精神慢慢有所好转，偶尔能睁开眼了，能含糊不清地说话了。

       晚上，桂莲带着一包葱花饼和用饭盒盛的小米粥来到了病房。桂莲看到山葵的状况，好一阵心酸，她有意大声说，保仓，我炕的葱花饼，还热乎着，赶紧吃点。一边取着包裹，一边看着山葵的反应。山葵睁开眼，泪水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说，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没事的，没事的。桂莲泪汪汪地低声说，吃点葱花饼吧。山葵轻轻摇摇头。

       宝宝围着桂莲来回转了好几圈。桂莲蹲下来，不停地抚摸着宝宝。

       十点多了。保仓让桂莲婶领宝宝回去，宝宝还是不愿走。桂莲说，仓，你呆一天了，也累了，你回吧，我和宝宝在这儿，明天你再来。保仓迟疑一下，回去了。

       桂莲用毛巾给山葵擦了擦脸，整理整理床单，而后痴痴地望着山葵。这时，宝宝抬起前腿推了桂莲一把，又去拍拍旁边的床，示意让她休息。她就侧身躺在了床上。

       夜深了，桂莲睡着了。宝宝没有睡，两眼望着液体瓶子。它见改换药了，就去护士站，见到护士衔住白大褂，轻轻扯一下。护士都知道了它的精明，也明白它的意思。另外一家陪护人睡着时，也帮着喊护士来换药。

       凌晨两点多，宝宝的一声尖叫，惊醒了病房里的人。只见宝宝咬住一个男人手里的小挎包死死不放。那一家女陪护看挎包是自己的，高喊了一声：小偷。男人见事不好，丢包而逃。

       女陪护忙打开包，见白天刚筹借的一万多块钱还在，激动得跪下给宝宝一连磕了三个头。桂莲上前拉起了女陪护。女陪护哭着诉说了一大堆借钱的艰难。

       保仓一大早来了。他看到山葵叔精神了好多，很高兴掏出手机，与保根联通了视频，把手机送到山葵面前说，保根哥要看你。山葵生气的样子，闭上了眼。保根连喊：爸、爸，你没事吧？是儿子不孝，没能照顾你，再过几天就回去，好好照顾你，现在你只管好好养病，不要担心钱的事，儿子不会缺你钱的……保根说了十几分钟，山葵一直闭目不睁。

       保仓为避免保根尴尬，把屏对着宝宝。保根喊了声宝宝。宝宝对着他旺旺叫了两声，钻到床底下去了。保仓又把屏对了一下桂莲婶，只一扫而过，没有给说话的机会。

三

       宝宝在山葵身边还真成了不可或缺的宝宝，没枉保根对老爹的一片苦心。它不仅能帮山葵请医拿药，购买生活用品，有时还陪着他“一米六，一米七”地到处溜达。不过，他没有赵本山的“一米六，一米七”溜达的快。他的右腿好像很沉重，抬起来很吃力，每走一步，右手拄着的拐杖颤颤巍巍几下，右脚才能向前挪动一拃远，看着都让人替他捏把汗。

       山葵和宝宝在村里村头溜达的画面，成为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吸引着很多人的目光。宝宝也成了几个抖音爱好者的打卡狗。这天，他竟然溜达到了村头那家超市里。刘全等几位村民正在超市里斗嘴取乐，看到山葵来了，刘全说，吆嗨，山葵哥咋来了？他呵呵笑着说，该给超市结结账啦。超市老板高声说，慌啥哩，还能怕你这个大富户吗？说着拿出一把皱皱巴巴的纸条子，这都是宝宝从山葵家衔过来的。

       山葵把账结了，又拿了几包方便面、饼干和两包食盐。刘全说，你不方便拿，我帮你拿吧？山葵说，不要，我能拿。他把两包食盐放在了宝宝身上的褡裢里，剩下的叫老板用袋子装上，提在左手上，颤巍巍地挪出了门。

       大家议论着宝宝的各种传奇故事。刘全说，这狗就是好，精的很，你们来看看。他说着紧走几步，撵上山葵，把他手里的拐杖慢慢抽出来，一甩手扔了一丈多远。这时，宝宝就噌地跑过去，把拐杖衔了回来，并且歪着头，让拐杖的把手朝上，让山葵接。山葵接住拐杖，宝宝还对着刘全“汪汪”两声，以示警告：下不为例啊。

       刘全还是提着东西把山葵送到家中。

       山葵只要带着宝宝出来，就会有几条狗围着宝宝转，时不时还“呜呜”地挑衅宝宝，要不是山葵不停地大声呵斥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激烈的狗战。有时，山葵嘟囔着说，你们仗着狗多势重咋的？单挑咋不敢呲牙了？你们欺生还是嫉妒？是想吃褡裢里的东西吧？都给我——滚蛋！

       正是因为狗的挑衅纠缠，山葵一般情况下不出小院，整日与宝宝为伴，生活倒也乐滋滋的。

       这天夜里，几条狗却惹出了一场大祸。

       夜黑沉沉的，天气闷热，远处不时还传来阵阵雷声，一场大雨就要降临。

       宝宝从桂莲家的墙洞里往外探了探头。墙洞是保仓打破院墙修建的，宽有尺余，高有尺余，是宝宝的专用通道。宝宝确认没有敌情后，就从洞里钻了出来。没承想，宝宝刚出洞口，四只狗“呜”地一声扑将过来。宝宝见势不妙，扭头想钻回洞里，可是，墙洞已被一条狗堵得死死的。宝宝遭到围追堵截，已走投无路，只好拼死迎战。霎时，几条狗咬作一团。汪汪、呜呜、唧唧、嗷嗷，加上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真像一场战乱发生。

       俗话说，好手不敌双拳。宝宝因寡不敌众，渐渐感到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嗷嗷地惨叫了两声。

       桂莲听到出奇的狗叫声，急忙打开院门跑了出来，趁着闪电，她看到几条狗正围着宝宝撕咬，忙回头拿了棍棒，呵斥棒打，几条恶狗夹着尾巴逃窜了。

       宝宝趴在地上迟迟没能起来，桂莲拉着宝宝的前腿根，把它拉起来，引着回到屋里。宝宝趴在地上，张着嘴巴，“哈嗒哈嗒”地喘气。桂莲给它擦着身上的土，发现宝宝的左耳朵被咬了两个洞，还流着血，她心疼地骂着那些狗东西。给宝宝擦擦洗洗，又摸摸全身，觉得其它地方还倒没伤着，只是宝宝太累了。

       桂莲摸摸褡裢里的葱花饼，两块少了一块，她又从菜厨里拿出一块放进褡裢里。宝宝爬起来要走，桂莲跟着把它送到山葵家的墙洞处。山葵家的墙洞也是保仓给修建的，宽一尺余，高一尺余。

       宝宝钻进院子，突然“嗷嗷”乱叫，桂莲感觉情况不对，急忙趴在洞口又是喊山葵，又是唤宝宝。宝宝钻出来，叫了几声后，急速向诊所方向跑去。不好，山葵可能是摔倒了。桂莲趴在洞口急呼山葵、山葵。

       山葵没有回应。

       “咔嚓”一个炸雷响过，雨唰唰地下来了。桂莲急得乱搓脚，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她索性试着想从墙洞里钻过去。幸亏她的身材不胖，还真的钻了进去。她先把大门打开，走近堂屋，屋里亮着灯，门开着，一眼就看见山葵脸朝下在门外趴着。她跑过去，忙推着山葵，喊道：山葵山葵……

       山葵纹丝没动，一声没吭。桂莲吓得浑身哆嗦着，使劲把山葵翻转过身子，掀起上半身，让山葵呈坐着的姿势，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山葵抱在怀里，不住喊山葵山葵……

       闪电一闪，跟着又是“咔嚓”一声巨响，好像山崩地裂。顿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桂莲已按捺不住心中的郁愤，仰脸朝天，歇斯底里地呼喊：山葵啊……泪水合着雨水顺着桂莲的下巴流到了山葵的脸上。怨我啊，都怨我。我不该让宝宝给你送葱花饼啊，不该、不该、不该。她哭着说，你慌啥呢？我哪一次见到你，都给你说，走路要慢，不要慌，千万别摔倒喽。你咋没记住呢？咋没记住呢！啊啊啊……

       雨还在下，电闪雷鸣。

       保仓来了，他是听到了哭喊声。他扔掉雨伞，两人把山葵拖进屋里。

       桂莲拿一条毛巾，给山葵擦脸上的水，还是一声一声喊着山葵。

       宝宝带着医生来了。医生用听诊器听听，又翻着眼皮看了看瞳孔，摇着头说，不行了，老人走了。

       宝宝抖抖身上的雨水，“唧唧”地叫着，围着山葵转了几圈，用嘴在山葵的脸上蹭了又蹭。

       桂莲伸手把宝宝揽到身边，慢慢从宝宝身上湿漉漉的褡裢里掏出了那两块葱花饼，送到山葵的嘴边。山葵，吃吧，这次的饼葱花也多，油也多，吃吧，吃吧。桂莲说着又哭了，你咋不吃了呢？你都几天没吃葱花饼了。你不是说我做的葱花饼最好吃吗？你不是说最爱吃我做的葱花饼吗？吃吧，吃吧，嘤嘤嘤嘤……给你做葱花饼，我还没做够呢。嘤嘤嘤嘤……

       保仓拉着桂莲，劝说不要再哭了，回家换……话没说完，他已眼里盈满泪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屋外仍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保仓的黑色雨伞在地上打了个滚，伞柄朝天，仰着脸任凭雨水肆意冲刷。

四

       保根回来送他爹，一家人就回来他自己。保仓问他，嫂子和孩子们没回来？保根说，没有，厂子实在是离不开。

       葬礼由村主任刘全和保仓按保根的意见全权操办，办得很排场，使保根很长面子。保根披麻戴孝抽着烟，很悠然地守着父亲的遗体。这时，保仓把宝宝领到了保根身旁，将一顶与保根一样的孝帽子戴在宝宝头上，还用针线缝个牢固，一边缝一边说，宝宝，你的主人走了，你也给他老人家戴孝送行吧。屋子外面有十几个人远远看着嗤嗤地笑。

       保根看到这些，脸刷地掉下来了，真的是比死了爹还难看。他急切地问道，保仓，你这是干啥？

       保仓说，保根哥，你有所不知，山葵叔待宝宝不薄啊！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给宝宝吃，你教会它的倒尿罐，俺叔一次也没叫它倒过，说句不好听的话，俺叔待它与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呐。所以，我就叫它给俺叔戴戴孝，也算是报答报答俺叔吧。

       保根说，这，这不好吧？

       咋着不好了，别管那么多事好不好。难道你一点也不懂咱老家的习俗吗？保仓指着孝帽及两边用线绳吊着的棉球说，你知道为啥都把孝帽子做这么大，遮住半拉眼吗？你知道两边吊着的棉球是啥意思吗？

       保根疑惑地望着保仓，摇了摇头。

       就是说叫孝子把眼盖上，把耳朵堵上，只管哭丧，啥也别看，啥也别听。知道了吧？说罢，保仓就要出去。

       宝宝见保仓要走，站起来要跟着走，保仓指着它低吼一声：宝宝，趴下。

       宝宝乖乖地在原地趴了下去。

       保仓出去了。门外不时有“嗤嗤”的嘲笑声钻进保根的耳朵里。保根看着戴着孝帽趴在地上的宝宝，又想起一年前他教宝宝倒尿罐时的情景，不禁愤恨起保仓来。这分明是嘲弄我，把我当猴耍，办我难看。他想把宝宝头上的孝帽子拽下来，刚一伸手，宝宝就凶凶地瞪着眼，看着他，喉咙里吼了两声。他再伸手去拽，宝宝竞不依不饶地狂叫起来。保根很沮丧地把手缩了回去，很惊愕地盯着宝宝，有种陌生的感觉。

       这时，他好像刚发现宝宝身上的那个褡裢。褡裢就是古人搭在肩上带东西的布兜，两边各有一个口袋。宝宝身上的褡裢不大，有一拃多宽，在前腿处搭着，下面是缝着的，腿前脖颈处用宽布条系着，以防褡裢向后滑动。宝宝头上的孝帽就是保仓缝在这个布条上的。褡裢虽然油腻腻的有点脏，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颜色的，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绿色，做工细致精巧。这褡裢是谁做的？又是作什么用的呢？保根想着想着，不禁伤感起来。他把嘴里的半截烟拔出来往地上一扔，抱着头，拱着地，放声大哭：我的爹啊，我的亲爹啊……

       山葵要去火化了。灵车在门外停着，众人把山葵的尸体抬上去，保仓拥着保根上了灵车，宝宝也噌地蹿了上去。

       到了火葬场，人很多，一堆堆，一片片，到处都是穿白孝衣和戴白孝帽的人，悲泣声此起彼伏。据说，火葬场一天要火化二三十具尸体。

       一家只有一个人戴孝的本来就稀罕，由狗陪着戴孝的更是稀罕中的稀罕。尽管各家办的都是悲悼之事，还是有一大群好奇的人跟着看稀罕，很多人纷纷举着手机拍照录像，并通过微信和抖音发了出去。很快宝宝在抖音里走红了，不到一个小时，点赞10+，评论上万条。

       老人下葬时，宝宝看到众人操起铁锨要将老人埋掉，箭一样“噌”地跳进墓坑，趴到山葵的骨灰盒上，呲着牙发出“呜呜”的怪叫声，不让埋土，不管众人怎么吼，怎么打，它就是不上来。它那誓死保护主人的壮举，让人们都不再忍心喊打了，只好暂时停下了埋土。它的这一举动大出人们的意料，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一感人的场面又被很多人发到了抖音上。

       把爹的后事处理完毕，保根给刘全说，全叔，那边有急事，我想回去，你帮我找个笼子或箱子啥的，我把宝宝带回去。

       刘全说，还把狗带回去？

       嗯。

       好带吗？干脆卖给谁，或者送给我算了！刘全半开玩笑地说。

       保根说，我一万块买的。

       那就卖给我吧，多少钱？你说。

       看在你是村长的面子上，原价，你就掏一万块钱吧。

       一万块？不要不要，我要他没用。刘全摆着手说，你还是把它带走吧，我刚好有个狗笼子，就是不知道你的车里能否放得下。

       刘全把狗笼子拿来，往车后备箱一放，刚好放得下。

       好的很。保根从钱包里掏出钱说，全叔，这笼子我不白用你的，给你二百块钱吧。

       保根，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你要给钱，我这笼子就不给你了。刘全说着就去车上拿笼子。保根忙说，好好好，不给不给。

       当他们要把宝宝整到笼子里的时候，宝宝却不见了。刚才还在呢，眨眼的时间没影了，保根就唤，宝宝、宝宝，宝宝、宝宝……

       唤了半天仍没影儿，只好去找。刘全说，咱到桂莲家看看吧，可能在那儿。

       他们走进桂莲家，见桂莲正坐在堂屋里，宝宝温顺地贴着她的身子，头朝外站着。桂莲眼里噙着泪，用剪刀慢慢把宝宝身上的褡裢剪掉，甩手扔到了墙角处，不时用手在狗背上来回抚摸着，嘴里像哄孩子似的念叨着什么。

       保根轻轻唤了声：宝宝。

       桂莲用手搌了搌泪，抬起头，喊了声：保根。声音很低，保根能否听到都很难说。桂莲用力往外推着宝宝，宝宝怎么也不愿出去。

       保根看到这些，心里五味杂陈，呆呆地在院子里愣了好久。这时，妻子翠兰打来了电话。翠兰说，保根，我把咱家的牧羊犬卖了。

       保根感到十分惊讶，高声问道：啥？你咋把宝宝卖了？卖给谁了？

       你没看抖音呀？

       我埋咱爹哩，还有心玩抖音呀。保根愤愤地说。

       有一个人在抖音上看到咱家的牧羊犬这么精，这么通人性，相中啦，要出十万的价钱购买，一万块钱的定金已微信给我了。买主离老家很近，他说一个小时就到啦，给你联系。翠兰说得很兴奋的样子。

       保根说，可是……可是卖不了啦！

       咋啦？

       宝宝死了。

       死了？正好好的，咋死了？

       我不是想把它带回去吗，可是，怎么都不能把它整到车上去，我气呀，拿根棍子去打它，一失手，一棍子把它打死了。

       翠兰好像很生气，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你好狠的心呀。

       我不是故意的，是失手啦。保根说，赶快把定金退给人家吧。

       保根挂了电话，转过脸对刘全说，全叔，我不把宝宝带走了，就把它留在桂莲婶身边吧。

       嗯嗯。村主任刘全看到保根眼睛潮潮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保根步伐很坚定地迈出了院子。

       作者简介

       陈承杰，笔名火山。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杂志签约作家，在省级及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0万多字。

       通联：河南省夏邑县曹集乡政府  陈承杰

       电话（微信）：13849676370

       邮编：476400

       邮箱：ccjtgyx@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