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弯弯》

  • 作者: 苏韵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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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来源: 会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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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6-17 05:54:43

豫东平原的夏日,阳光如滚烫的铁砂,狠狠砸在黄土地上。乔家村东的小清河,却似被时光遗忘的秘境。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泛着金棕色的柔光,蜿蜒穿过茂密的刺槐林,在蒸腾的暑气中劈开一道清凉的缝隙。

 

陆老六,在乔家村人背后,他被称作“赖六”。他家姓熊,因在家中兄弟七人里排行第六,且出生时右脚多长了个脚趾头,小名唤作陆,所以大家都叫他熊陆,外称陆老六。他叔家五个儿子,其中一人是乔家大队的副书记,另一人是生产队队长。而陆老六更是不知用什么手段,抢夺了小清河“河道主任”的头衔。乔家村不过二百多户人家,凭借家族兄弟众多,熊家在村里俨然成了“土皇帝”,行事横行无忌,就连大队书记乔老茂见了他们,都得避让三分。

 

这日,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陆老六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悠悠晃到小清河边。这片水域,如今是他强占而来的“产业”。他习惯性地蹲在河湾处的青石板上,眯缝着眼,望着河水,黝黑脸上的横肉松弛下垂,泛着令人厌恶的油光,那模样,好似打了胜仗的将军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曾经,这河湾是乔老蔫常来打理的地方。老蔫为人和善,村里人夏天来这儿游泳、洗衣、钓鱼,他总是乐呵呵地从不阻拦。老蔫还会在河里围挡养鱼,每年都能有不错的收成。陆老六见状,眼红得不行。某天,他不知从哪弄来几十条小鱼苗,随手往河里一扔,便叉着腰,扯开嗓门叫嚣:“瞅见没?老子的鱼苗!往后这河,也有姓熊的份儿了!”

 

老蔫气得浑身发抖,脸憋得通红,嘴唇不停地翕动,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家里兄弟少,势单力薄,根本惹不起熊家这群恶狼。周围的村民看不下去,纷纷指责,却遭陆老六恶语相向,大家不愿与他纠缠,只好无奈地离开。

 

三伏天的日头毒辣至极。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早起的老汉路过河湾,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只见整个河面围挡内漂浮着密密麻麻翻着肚皮的鱼,大的足有三四斤重,银白的鳞片在初升的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散发出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腥臭。水面上还漂浮着细小的泡沫,整个河湾死寂得可怕。

 

“啊——哪个断子绝孙的缺德鬼!往河里下药!坏良心啊!不得好死!”乔老蔫拄着棍子,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看着眼前的惨状,捶胸顿足,哭嚎声凄厉无比。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有人扶住浑身颤抖的老蔫,有人跟着泄愤,但大家都不敢大声议论,生怕惹祸上身。

 

乔老蔫的儿子乔望生也来了,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瞪得像铃铛。他一句话没说,抓起地上的碎砖块、烂瓦片,“忽嗵忽嗵”地直往河里砸去。半月之后,老蔫一家满怀憋屈,卷了铺盖,远走新疆,从此没了音讯。望生经常和村里几个死党联系着,有事时也偶尔回来一趟。

 

陆老六如愿以偿,成了河湾的“主人”。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他每天都要来河湾里扑腾一番。因为他常来,村里人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宁愿去其他又浅又浑的水洼子,也不愿靠近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河湾。如今,这里除了几个懵懂无知、光着腚在水边摸螺蛳的半大孩子,再无其他人迹。

 

陆老六游泳水平并不高,每次下水,都要从河湾处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下去,仿佛那是他专属的王座,实则是因为那里水位较浅,让他觉得更安全。这天午后,日头毒得像下了火,他一手拎着灰扑扑的毛巾,一手捏着廉价的黄肥皂,晃悠悠地来到老地方。他先用那只多趾的右脚,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石板边缘的水温,满意地哼唧一声,才慢悠悠地往下蹭。

 

“扑通!”水花四溅。几乎就在落水的瞬间,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骤然响起,仿佛一头被捅穿心脏的野猪在垂死挣扎。岸上树荫下纳鞋底的老太太们手猛地一抖,针扎进了指头,却都没敢抬头;远处田埂上扛锄头的汉子脚步顿了顿,接着加快脚步,头埋得更低。

 

只见水中的陆老六,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身体怪异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右腿,在水里疯狂扑腾、翻滚。浑浊腥臭的河水,“咕咚咕咚”地灌进他大张的嘴里,惨叫声变成了溺水者绝望的呜咽和呛咳。他在水中时沉时浮,像一块失控的烂木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粘稠得难以流动。树上的蝉鸣愈发响亮,几乎盖过了水中的挣扎声。几个路过的半大孩子吓得呆立在远处,瞪大了眼睛,却不敢上前。直到陆老六的老婆妮儿,那尖利的嗓子带着哭腔从村口一路嚎过来:“死人啦!老六掉水里啦!快来人啊!”几个平日里和陆老六走得近,或是被他家兄弟压制的汉子,才不情不愿地磨蹭过来,七手八脚跳下水。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浑身瘫软、散发着水腥和排泄物恶臭的陆老六拖上了岸。

 

众人定睛一看,陆老六那只多趾的右脚心,赫然插着一把生锈的剪刀!铁锈混着暗红的血,糊满了脚掌,模样狰狞可怖。剪刀大半截没入皮肉,只露出一个扭曲的、锈迹斑斑的握柄。陆老六面如金纸,翻着白眼,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我的娘哎!”一个下水的汉子,脸色煞白地摊开手掌,掌心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正往外冒血珠子,“那底下……全是烂玻璃碴子!尖头都他妈朝上戳着!跟埋了地雷阵似的!差点把老子也交代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瞬间传遍全村。人们隔着院墙、躲在门后、站在远处的树影下,交头接耳,眼神复杂,有惊惧,有麻木,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从那以后,没人敢靠近那片变得无比凶险的水域,河湾水下那片隐秘的玻璃丛林,成了全村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无声却有力的警告。

 

陆老六在家足足躺了两个月。那把生锈的剪刀虽被拔了出来,可伤口却反复溃烂流脓,散发着腐肉的恶臭,赤脚医生来了几趟都直摇头。他疼得日夜嚎叫,骂天骂地骂祖宗,咒那个“坏良心”往水里丢玻璃的人不得好死。然而,他的咒骂声在寂静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空洞,就像石头砸进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回应。

 

乔家村村东头的小清河源自嵩山山脉,自西北往东南延伸。小清河岸边的河堤宛如一条蜿蜒的绿色长龙,堤坡上草木茂盛。生产队的大田里被锄得寸草不生,谁家要是养了羊,只能趁着天不亮,偷偷从河堤割草,这早已成了村里不成文的规矩。

 

村西头毛蛋家,养了一只山羊。十四岁的毛蛋,瘦得像根豆芽菜,却是家里的顶梁柱之一。家中年过八旬的奶奶年老多病,毛蛋爹是个“老实头”,整日在生产队挑大粪,一直都是九分工。毛蛋娘是个争气的角,干活麻利,手脚勤快。可是一次在大田热身子淋了冷雨,落下了一个气管炎。毛蛋就从二舅家要了一个小羊羔,想把它养大给娘看病。

这天,天还没亮透,毛蛋就溜上了河堤,挥动镰刀,麻利地割着沾满露水的青草。镰刀割草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很快,篮子就装得冒了尖。毛蛋抹了把汗,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想着家里的羊今天能吃饱了。

 

可就在他直起腰准备回家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突然从堤下一丛灌木后转了出来,像一堵墙般挡住了他的去路——竟是陆老六!他不知何时蹲在那里,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盯着猎物。“小兔崽子!敢偷割堤上的草?活腻歪了?!”陆老六的声音像破锣,带着宿醉未醒的浑浊和戾气。他根本不给毛蛋辩解的机会,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扇在毛蛋脸上!

 

毛蛋被打得耳朵嗡鸣,眼前金星乱冒,嘴里满是铁锈味,鼻血和嘴角的血染红了衣衫。他瘦弱的身体重重摔在堤坡上,还没等爬起来,又遭陆老六踹在肋巴骨上。毛蛋痛得蜷缩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陆老六像拎小鸡一样把满脸是血、浑身瘫软的毛蛋拖到了大队部,强行罚走了他家救命的五十斤小麦。几天后,毛蛋娘没熬过去。下葬那天,毛蛋穿着不合身的孝服,捧着娘的牌位,路过陆老六家时,用充满恨意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扇大门,那目光仿佛淬了毒。

 

时间转眼到了农历七月。村北五里外的集镇唱起了大戏,锣鼓喧天,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去凑热闹。通往集镇的河堤路上,人流熙熙攘攘。这天五更天,残月如钩,星子稀疏,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临邦沙河县卖服装的姑娘小翠,独自骑着一辆装着几箱衣服的三轮车,急匆匆地走在小清河的河堤上。她得赶在天亮前到集上占个好摊位。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路边一人多高的蒿草丛猛地剧烈晃动!一个黑影像鬼魅般扑了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酒气,瞬间将小翠扑倒在地!小翠的惊叫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只粗糙油腻的大手死死捂住!冰冷的刀锋贴上了她的脖颈,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敢喊!老子捅死你!”一个沙哑、刻意压低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热气喷在她脸上。

 

小翠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但那人力气极大,像铁箍一样死死钳制住她。衣服散落一地。她被粗暴地拖进了路旁更深、更密的草丛深处……挣扎声、布料撕裂声、压抑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在浓密的草丛中短暂地响起,又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衣衫不整、浑身泥泞、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的小翠,才踉踉跄跄地从草丛里爬出来,扑倒在冰凉的土路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公社派出所的民警赶到时,天已大亮。现场一片狼藉。草丛被压倒了一大片,散落着被撕碎的布条、挣扎的痕迹和几枚模糊不清的脚印。小翠情绪崩溃,除了记得那把抵在脖子上的冰冷匕首,和施暴者身上浓重的酒气与汗臭,再也提供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关键的痕迹,早已被清晨陆续赶集经过的路人无意中踩踏破坏殆尽。案子成了悬案。

 

民警开始挨家挨户排查,重点自然是那些有前科、名声不好的人。陆老六也被叫去问话。他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老子那天在家睡觉!我婆娘可以作证!咋的?看老子不顺眼就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他眼神凶狠地扫过问话的年轻民警,“那堤上人来人往,凭啥就怀疑我?有证据吗?拿出来啊!”气势汹汹,让人抓不到一点破绽。案子似乎走进了死胡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平静得有些反常。派出所值班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长条状东西被飞快地扔了进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值班民警追出去时,只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在街角一闪而逝,消失在小巷深处。

 

打开报纸,里面赫然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刀身略带弧度,像一弯微缩的残月,刀柄是深色的硬木,上面雕刻着繁复而陌生的异域花纹,镶嵌着几颗小小的、黯淡的绿松石。刀鞘是牛皮缝制的,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整把刀透着一股粗犷、陈旧和难以言喻的阴森感。报纸上还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此刀在现场发现,怕打击报复,不敢直接送刀” 。

 

民警小王拿起刀,仔细端详,眼睛猛地一亮!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在靠近刀柄与刀身连接处的缝隙里,极其小心地夹出了一小撮东西——几根极短的、暗红色的棉絮纤维!颜色非常特别,像是被反复水洗和暴晒后褪色的红,带着一种陈旧的、不新鲜的暗沉。

 

“藏式匕首……红棉絮……”所长老陈接过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想起,以前去乔家村工作时见过这把匕首。陆老六常拿在手里吓唬老百姓,老陈就给他没收了,却被他那个当副书记的哥哥软磨要走了。“查!重点查陆老六!查这把刀的来源!”老陈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干了二十多年警察,最不怕的就是村霸地痞。

 

这一次,警察的行动快如闪电。陆老六正在自家院子里,就着猪头肉喝劣质散酒。院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像下山的猛虎冲了进来。“陆老六!跟我们走一趟!”“干啥?!凭啥抓我?!”陆老六借着酒劲,还想挣扎耍横,眼睛瞪得像铜铃。“就凭这个!”小王把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藏式匕首举到他眼前,特意指了指袋子里那几根暗红色的棉絮,“认识吧?你的刀!有人在现场发现送来的!”

 

陆老六醉醺醺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那把匕首,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酒瞬间醒了大半,嘴唇哆嗦着:“刀……刀是老子的……可……可前两天就他妈丢了!真丢了!那事……那事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他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脱。“是不是你干的,跟我们回去说清楚!”民警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他那沉重的身躯,冰凉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

 

陆老六那个当副书记的哥哥和当生产队长的弟弟匆匆赶来,却只敢远远站着。持刀强奸属于刑事案件,弄不好会吃枪子。民警们腰里挎着手枪,枪后把栓着的红绸子随风飘动,这威慑力让当了多年干部的熊家兄弟也不敢轻举妄动。

 

“冤枉!老子冤枉啊!哪个王八蛋栽赃我!”陆老六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整个院子,他肥硕的身体拼命扭动挣扎,却敌不过民警们的力气。妮儿哭喊着扑上来,被民警挡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带走。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燃遍了小村。当民警押着还在嘶吼挣扎、面如死灰的陆老六走出那扇曾经象征着“权威”的乌漆大门时,整个村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河边、院墙下、树荫里、田埂上……几乎全村的人都默默围拢过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议论,更没有人像往常那样远远避开或假装看不见。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一排排沉默的雕像,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陆老六身上,聚焦在那副锃亮的手铐上。那目光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同情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穿透皮囊、直达灵魂的审视,一种如同小清河的河水般,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无声力量。

 

陆老六的嚎叫在这样绝对的、冰冷的集体沉默面前,显得那么滑稽、虚弱和不堪一击。他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眼神里最后一点凶狠也被这无边的寂静吞噬,只剩下空洞的恐惧。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草民”,看清了他们眼中那潭深水的力量。

 

警用三轮摩托突突地发动,卷起一股黄尘,载着彻底瘫软如泥的陆老六,驶离了村庄。车后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覆盖了村道,也覆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村民们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村口方向,望着那片曾经发生无数故事的小清河,久久没有散去。阳光炽烈,蝉鸣依旧,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深水般的寂静里。

 

两个月后,真正的河堤强奸案凶手在邻县落网,是个流窜作案的惯犯。陆老六被放了出来。看守所那两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陆老六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却发现现实比噩梦更加冰冷。他踉跄着走出那堵高墙投下的阴影,站在七月的毒日头底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透骨的冰凉渗入骨髓。

 看守所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来接他。陆老六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七月的热风卷着尘土扑在他脸上,却激不起他半点反应。他机械地抬起脚,朝着乔家村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沉重。

 

他瘦脱了形,像一具蒙着层松弛人皮的骨架。曾经撑起那身横肉的力气被抽空了,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背脊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原本油腻黑亮的大背头,如今干枯灰白,像一蓬乱糟糟的衰草。脸上松弛的皮肉耷拉着,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眼袋乌黑深重,浑浊的眼珠里,曾经那股子蛮横凶戾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空洞,偶尔闪过一丝受惊动物般的疑惧。

 

进村的路上,他遇到了不少村民。扛着农具的汉子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把锄头弄得叮当响,那声音像是在发泄不满;抱着孩子的妇人远远瞧见他,立刻拉着孩子拐进另一条巷子,动作快得像是躲避瘟疫;就连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孩童,也在大人的厉声呼唤下,匆匆跑开,还不忘回头朝他扮个鬼脸。这些无声的排斥,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陆老六心里。

 

远远望见自家的红砖瓦房,陆老六的脚步顿了顿。曾经气派的房子,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院墙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藤蔓,遮住了原本鲜亮的墙面,大门半掩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落魄。他推开门,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只母鸡在草丛里刨食,见到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啄食。

 

“妮儿?”陆老六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屋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妮儿才从里屋走出来。她的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疲惫,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泼辣与神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与疏离。“你还知道回来。”妮儿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陆老六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拖着步子走进堂屋,发现桌上堆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是讨债的字条。原来在他被带走的这段时间,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妮儿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进了里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陆老六瘫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曾经熟悉的家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墙角结满了蛛网,家具上落满了灰尘,就连墙上那面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笑容都像是隔世的记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受过伤的右脚上,那里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时刻提醒着他那段不堪的过往。

 

夜幕渐渐降临,陆老六独自一人走出家门。村民家里的灯稀稀拉拉,昏黄的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小清河边。夜晚的小河格外安静,只有轻微的水流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那片曾经属于他的河湾,在夜色中显得阴森而神秘,西北角的青石板若隐若现,仿佛在召唤着他。

 

陆老六站在河边,望着平静的水面,思绪万千。乔老蔫绝望的哭喊、毛蛋仇恨的眼神、小翠崩溃的模样,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还有村民们那冷漠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刃,将他的自尊彻底击碎。他突然想起被带走那天,大家沉默的注视,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和无助。

 

就在这时,河对岸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凄厉而悲切。陆老六浑身一震,仔细辨认,那声音竟像是毛蛋奶奶的。在这寂静的夜里,哭声格外清晰,充满了哀怨与仇恨,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宣泄出来。陆老六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他转身想要逃离,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月光冷冷地洒在河面上,泛起阵阵寒意。陆老六站在河边,进退两难。曾经不可一世的“赖六”,如今成了全村人的公敌,众叛亲离,一无所有。黑暗中的小清河依旧静静地流淌着,见证着这个村庄的恩怨情仇,也见证着陆老六从嚣张跋扈到彻底堕落的全过程。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谁也不知道,陆老六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乔家村的故事,还会有怎样的延续......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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