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拴|刀郎现象【二百零五】

        毫无疑问，刀郎“镜听”的灵感来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镜听”是什么意思？镜听又称“听镜”、“听响卜”、“耳卜”等，就是在除夕或岁首的夜里抱着镜子偷听路人的无意之言，以此来占卜吉凶祸福。

镜听的具体步骤，各地大同小异。

据秦嘉谟《月令粹编》记载：“元旦之夕，洒扫置香灯于灶门，注水满铛，置勺于水，虔礼拜祝。拨勺使旋，随柄所指之方，抱镜出门，密听人言，第一句便是卜者之兆。”

说的是“元旦”（今之春节）晚上，将勺子放入盛满水的锅中，祷拜后拨勺旋转，然后按勺柄所指方向抱镜出门偷听，从听到的别人说的第一句话中，就能找到所祈祷之事的答案。

元代伊士珍的《琅嬛记》也载：“先觅一古镜，锦囊盛之，独向神灶，勿令人见，双手捧镜，诵咒七遍，出听人言，以定吉凶。”

唐王建还作了一首《镜听词》：

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

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

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

嗟嗟嚓嚓下堂阶，独自灶前来跪拜。

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

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

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

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刀郎的《镜听》讲的并非是《聊斋志异》中的故事，而是书写的一位戍边战士之妻翘首以盼夫君回家团聚，恍然过去了十八年，等来的却是被无常押解至地府途经家乡的丈夫的阴魂，自己想与已然成鬼的丈夫多聚一会，却又被无常因为五更将至而催发离开，流泪断肠的故事。

刀郎《镜听》的歌词立意，高于蒲松龄《镜听》之上。蒲松龄《镜听》所写内容，是单纯的婆媳矛盾，以镜听占卜的方式预知未来。而刀郎的《镜听》，却表面上讲的是男女爱情，实则是借爱情的角度，讴歌家国情怀，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节。

当然，也有“九州山歌何寥哉，一呼九野声慷慨，犹记世人多悲苦，清早出门暮不归”的寓意与叹惋。

我试着解析一下刀郎《镜听》的歌词吧。

歌词：

因为梦没有留下种子

镜光嘲笑她的发丝

所以守候在除夕

期待渡鸦的只言片语

天青地黑万籁俱寂没有踪迹

歌词从一开始便给我们呈现了一幅戍边战士之妻、一位重情如命深爱夫君的贞妇期盼的凄然画面：数归期，屈得指头疼；盼归期，望断越山云。泪珠，滴尽湘江满，只落得暗里自沉吟。

因为久盼无见夫君回还，又不知道丈夫几时回还，于是毫无办法的她只能通过“镜听”这种方式，在除夕占卜，希望能从镜中听到什么预言。然而，她却并未如愿，没有从镜中，或者镜外听到什么。她希望渡鸦能开口告诉她什么，却徒有天青地黑，万籁俱寂。非但如此，她却看到自己的满头青丝因愁煞而掉落。

因而，她再次相信自己通过“镜听”占卜，以寻夫君消息，实际上是自欺欺人——自从夫君戍边之始，她心里就十分了然，丈夫活生生地回还的机会很小：

歌词：

她早已经在镜中给了未来以定义

她之所以如此虔诚，是不相信自己内心早已给出的答案。她盼望奇迹出现，盼望某一天丈夫凯旋，如大树一样顶天立地地出现在她面前。

唉……人啊，有时候因为一个美好的梦而活着。有时候又因为一个美好的梦而饱受折磨……

就在女子思念万千，思痛肺腑之时，镜听竟然有了回声。

恍然之间，山鬼开口说话了：

歌词：

山魈让她等一等

星夜兼程的情人

他正越过沉睡的边镇

唤醒宵禁的新城

他带来原野

他带来穹隆

赤裸的穹隆

山魈就是山鬼，传说中山里的独脚鬼怪。山鬼说话，能是什么好话吗？确实，山魈给了她答案，让她再等一等，丈夫正在星夜兼程，且“越过沉睡的边镇”。

“边镇沉睡”，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战争结束了，或者说有一场战斗已经结束了，原本喧嚣的战场变成如同沉睡，那只能说曾经鲜活的战士，此时已然是遍野的狼藉横尸。另一层意思是，边镇沉睡，就是人们进入梦乡，而她的夫君却在星夜兼程，那么通常情况下，什么物体能在夜里行走而又与人的生命紧密地相关联，那只能是人死后的魂灵了。

山魈的话中还表达了另一层意思：虽然此女的夫君已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但是这场战争是真的胜利了，他与战友们一起给国家带来了边关的平安，使先前宵禁的新城从此开始正常的生活。他为百姓带来了美丽的原野，为百姓带来了寥廓的天空，没有乌云和闪电雷雨，更没有狼烟冲天的天空。

歌词：

她的身体是无名的身体

女萝依依的浮萍

她的遗忘从未占有遗忘

野火春风草离离

山魈虽然带来了夫君的消息，可是这个消息是那么令人肝肠寸断，她顿时感到自己成了一叶浮萍，一根女萝，自己的天塌了，自己没有了夫君，也便成了无主的女人了。

这里的浮萍好理解，一种浮生水面的飘移植物。又称“青萍”。单子叶植物，浮萍科。一年生草本。植物体叶状，浮在水面。叶扁平，两面都是绿色，下面有一条根。广布于世界各地。“……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跟你聚散匆匆，我如云边孤雁，又如水上浮萍。离别之后，让人怎么不伤心动情？梦里也曾几度相会，但是梦醒后，因为见不到你，又失魂丧魄，六神无主，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后半夜的相思，心像飞尘一样时时紧跟在你的马后，又像明月一样处处追随在你的舟旁……

女萝也是一种柔弱的植物。女萝是松萝科松萝属的植物，色淡灰或绿或棕黄，呈丝状缠绕成团。乾隆是这样书写它的：“女萝本柔物，赋性善依倚。”屈原《九歌》中也有女萝：“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好像有人在那山角经过，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含情注视巧笑多么优美，你爱慕我的姿态婀娜。

自己嫁给夫君之后，本来是幸福的，无奈自从他戍边之后，自己依附的夫君，便成了浮萍，成了女萝。

女子以浮萍及女萝自比无依无靠。在她的心中，或许夫君也如女萝，靠之不住。

汉的《冉冉孤生竹》云：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竹而曰“孤生”以喻其孑孑孤立而无依靠，“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样子。这是女子的自喻。“泰山”即“太山”，大山之意。“阿”是山坳。山是大山，又在山阿之处，可以避风，这是以山比喻男方。《文选》李善注曰：“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和女萝是两种蔓生植物，其茎蔓互相牵缠，比喻两个生命的结合。《文选》五臣注：“菟丝女萝并草，有蔓而密，言结婚情如此。”菟丝是女子的自喻，女萝是比喻男方。

我好像那荒野里孤生的野竹，希望能在大山谷里找到依靠的伴侣。你我相亲新婚时你远赴他乡，犹如菟丝附女萝我仍孤独而无依靠。菟丝有繁盛也有枯萎的时候，夫妻也应该会要有俩相厮守的时宜。我远离家乡千里来与你结婚，正是新婚恩爱时你却离我远赴他乡。相思苦岁月摧人老青春有限，多麼的盼望夫君功成名就早日归来。我自喻是朴素纯情的蕙兰花，正是含苞待放楚楚怜人盼君早采撷。怕过了时节你还不归来采撷，那秋雨飒风中将随著秋草般的凋谢。你信守高节而爱情坚贞不渝，那我就只有守著相思苦苦的等著你。

曾经的曾经，自己因为思念丈夫吃不好睡不好，多想遗忘掉思念夫君这件事，然而“不思量，自难忘”，十八年“生死两茫茫”，自己纵然尝试过刻意地希望遗忘，可是却从来遗忘不了。“她的遗忘从未占有遗忘”

这种对夫君的思念与牵挂，就如原上之草一样，自己每每残忍地掐灭、烧掉，思念与牵挂却总是生命顽强地重新长了出来。亦如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所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歌词：

一更鼓儿天啊

一更鼓儿天

这一去金川十呀么十八年

嫁给夫妻之后，每到天黑，便盼着与夫君厮磨亲昵，然自从夫君戍边以后，再到暮色四合之时，便只有自己独守空房，只能惋叹又到一更时候了。“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亲爱的人儿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兰蕙一般芬芳而又贞洁的女子，如同望夫石般一天一天地屈指数着“一更鼓儿”，度日如年地竟然数了十八年了——“这一去金川十呀么十八年”！

金川，或虚指，或代指，或指乾隆年间发生在金川的战事。

想到这些，她心里该有多难受呀！以前，自己还将与夫君别离当成浪漫和骄傲的事，如吕洞宾诗“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又谁知，这一更别去，二更并没有回还。

她知道，夫君一定也是如此这般思念她的、长相思的：“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又似宋程垓《摊破江城子》所写：

娟娟霜月又侵门。对黄昏。怯黄昏。愁把梅花，独自泛清尊。酒又难禁花又恼，漏声远，一更更，总断魂。

断魂。断魂。不堪闻。被半温。香半温。睡也睡也，睡不稳、谁与温存。只有床前、红独伴啼痕。一夜无眠连晓角，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

娟娟，形容月亮秀丽明媚。霜月入门，闺中人独对黄昏，手把梅花泛清尊，在寂寞惆怅的思恋中，听铜壶声漏而整夜难眠。每每这样的夜晚时分，闺中人都断魂心碎，孤枕难眠，直憔悴至天明，竟比早春梅花消瘦几分。

奈何！

就在她痛苦地回忆并浮想联翩之际，山魈仍在安慰她：

歌词：

他带来原野

他带来穹隆

赤裸的穹隆

山魈让她等一等

星夜兼程的情人

他正越过沉睡的边镇

唤醒宵禁的新城

好吧，那我就继续等夫君归来吧，哪怕他已经不在人世，哪怕他已经是鬼魂。我爱的人呀，你咋这么狠心，一走十八年，十八年不还家，还家时却已非人。

可是你纵然是鬼，都二更了，怎么还没到来呀？你知道我在哭着等你回来吗？

歌词：

二更鼓儿敲

二更鼓儿敲

敲得泪珠儿对对往下掉

曾经的二更，也是那么难熬的，难熬得失眠。恰似元侯正卿《醉花阴》所写的那样，“阑干斜凭，强将玉漏听。十分烦恼恰三停，一夜恓惶才二更，暗屈春纤紧数定。”又或如王维《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此时的二更，更是敲得她眼里的泪珠双颗双颗地往下掉。

歌词：

三更鼓儿咚

三更鼓儿咚

窗棂不动哪里来的风

三更天到了，夫君终于回来了。

山魈未来，万籁俱寂，“天青地黑万籁俱寂”。山魈来时，“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

伴随着敲鼓的声音，她的心也顿时“叮咚”作响，因为“窗棂不动”，却有风来，一定是夫君这个“死鬼”回来看自己了。

翘首期盼了十八年啊！一直幻想的与夫君相聚的方式里何曾有过今天这样的人鬼殊途？美好的愿望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天壤之差，想必再坚强的人都会哭晕。然而，哭晕的却几乎是被感动的听众，而女子此时却没有哭，没有像“二更鼓儿敲，二更鼓儿敲，敲得泪珠儿对对往下掉”那样泪如雨下，刀郎没有写此时女子潸然出涕，因为她见到夫君了，终于见到夫君了，她开心，即使夫君已然是鬼魂。

恰恰，女子此刻的开心，则更令听者摧心，扎心，裂心，碎心。想必，只要你是一个懂感情的人，你都会在这一刻禁不住泪湿双眸……

正应了温庭筠《更漏子》词意：“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摧折人心的凄与惨仍在继续，因为这种时时刻刻、日日月月，年复一年翘盼了十八年之久人鬼相聚的时间也是不可多得的。

歌词：

四更鼓儿催

四更鼓儿催

天上鸿雁往南飞

与夫君相聚，不知不觉就从三更到了四更，这时，鼓儿敲响的时候，却是“催”其分开，无常要将她的夫君带走、永远带走，不然到了五更鸡鸣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秋天里，“天上鸿雁往南飞”，为啥夫君不能回？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今日去，愿为春来归。盼归，莫把心揉碎，且等春来归。”

大雁也会等到春归来，而自己却从此与夫永绝，何其哀伤啊！

此际，刀郎《镜听》的音乐里，便有了二胡演奏的哀伤的旋律，正如此女断肠之哭……

杜甫《新婚别》诗云：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

刀郎《镜听》，入儿女情长，出家国情怀，自悲自苦而无半点怨尤，情至切切，难不动容！

《聊斋志异》《镜听》原文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1]。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2]，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3]：冷暖相形，颇存芥蒂[4]。

次妇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

于是二郑感愤，勤心锐思[5]，亦遂知名。

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6]。次妇望夫綦切，是岁大比[7]，窃于除夜以镜听卜[8]。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汝也凉凉去！”

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

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9]，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10]，报大郑捷[11]。母入厨唤大妇曰：“大男中式矣[12]！汝可凉凉去。”

次妇忿恻[13]，泣且炊。

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掷饼杖而起[14]，曰：“侬也凉凉去[15]！”

此时中情所激[16]，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也。

异史氏曰：“贫穷则父母不子[17]，有以也哉[18]！庭帏之中[19]，固非愤激之地；然二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20]。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责任编辑：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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